东西问丨鲁安东:园林如何为东西方文化交流带来圆融?
中新社南京10月31日电 题:园林如何为东西方文化交流带来圆融?
——专访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院长鲁安东
中新社记者 钟升 杨颜慈
园林是人们对自己心中理想世界的一种具现,为各国人民所喜爱。颐和园、拙政园,凡尔赛宫苑、邱园等一大批园林享誉世界。在凝聚着人们对生活的向往、对美学的追求的同时,东西方的园林也反映出各自不同的观念,并在潜移默化中对彼此造成影响。对园林文化有着深入研究的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院长鲁安东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从文化交流的角度进行阐述。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能否对“中国园林”及其相关的文化进行一个解读?
鲁安东:虽然一提起中国园林,大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那些非常经典的古典园林,但中国古代是不存在“中国园林”这个概念的。
二十世纪初,日本的文化界与学术界出于对日本文化溯源构建的目的,对中国进行了系统和学术性的考察。伴随着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的觉醒,这刺激了中国学者开始倾注精力,去重新发掘、认知、提炼中国传统文化。这也是当时时代的要求。
在这股浪潮里,无论是梁思成及营造学社众人对中国木构的深入发掘,还是童寯先生对苏州园林的考察,都是中国学者主动、自觉地参与到对“中国性”的寻求与构建中,进而探讨中华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核心价值所在。在一个现代的世界框架里,去认知、构建、创新属于中国人的“中国性”。
中国的古人本没有“中国园林”的概念,正是因为有了一种外部的视角,才会对“什么是中国园林”有一个现代的再发明。现在在园林中提到的很多术语概念,比如“步移景异”,这在古代都是不存在的,是再发明的成果。
我们讨论园林的时候,要讨论两个层面的事。一个是作为文化遗产的古代园林。同时,我们要意识到,现代中国通过持续对园林进行再发明,以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去其糟粕后,所呈现的已经不再是古人那种关起门来独自或一个小圈子欣赏的园林,而是“大地园林化”这样、为劳动人民而服务的园林。
在今天,园林作为文化遗产,当然需要被保护。但还要思考园林应如何融入当代的空间文化、城市创新。比如说,东南大学的童明教授在上海,用游廊的形式,把小区间原本封闭的围墙变成一种条形的微型园林。老百姓对园林的空间语言是很喜闻乐见的,一个本来很消极的小区边界,现在变成了积极的城市空间。这是非常有生命力的做法。
中新社记者:园林及园林文化在东西方的交流间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对彼此又带来什么影响?
鲁安东:每一种文明、文化都会有自己的园林文化。在当代讨论东西方园林文化的时候,需要有一个更加多元化的理解。应当承认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珍惜这种不同地域间的文化差异,将其视作一个不同文明、文化间的相互交流的媒介。园林恰好是这样的一件事物。
“西方园林”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我这次主要围绕英国园林展开。
很多文献资料表示,英国园林在文化上是对以法国为代表的、欧陆正统文化的一种抵抗。英国园林文化里有着英国人非常强烈的、对于自身文化的热爱。
在当时法国园林文化强势的情况下,要发明一种新的空间模型是很难的。英国人为了抵抗法国园林,找到的“救兵”就是中国园林。
自十七世纪开始,很多来华的外国传教士将中国园林相关的图像和文字资料陆续带回欧洲。在这些资料的基础上,英国人发明出很多似是而非的中国园林概念。想象并构建出一种远方的、高级的中国园林文明来对抗以凡尔赛宫苑为代表的法国园林文化。中国园林与文学之间的关系也为英国人所效仿,所以英国园林的亭台楼阁也像中国园林一样,非常重视题名。
英国人认为,相较于法国园林侧重规则、几何的美,中国园林更着重于人的精神与心灵层面。因此英国园林蕴含着大量的浪漫主义要素,喜悦、悲伤、激情、沉思。归根结底,这一套设计架构是承袭自中国园林的。
英国园林的这套文化,被浓缩为一个概念:如画式(picturesque)。如画式又构成了泛欧洲的浪漫主义本地运动的象征性语言,在德国、北欧、法国等地相继出现了大量这样的英式园林。这个过程中,不是单纯地复制、效仿,而是一种再发明,这其中允许大量的合理误读。再发明之后,虽然还带有中国的元素,但和原真的中国园林已经关系不大了。
经由法国官方的法兰西艺术院,如画式完成了正规化的转变。法国人对于如画式的重构,到了二十世纪有两条发展线索。一条是由著名建筑师柯布西耶将其转化成一个现代主义的基本原则——建筑漫步(Architectural Promenade);另外一支则是演变成如画式的城镇景观(Townscape)的概念。
反过来会发现,这两条线索在二十世纪对中国造成了很大影响。柯布西耶的建筑漫步,又变成前面提到的中国园林再发明中的“步移景异”。城市规划中的如画式,则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后,对全世界都带来了深远影响。
像美国的中央公园就是以英式园林的手法建造的,某种程度上,它和中国园林也有着一种深层而有趣的关系。这是东西方文化之间相互影响、学习、借鉴、交融的一个特别好的例子。从中可以看到,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以及彼此之间的相互激发、再发明是一直都在发生的。要宽容对待在此过程中诞生的新事物。文化交流不是单纯的互相讲故事,而是聊着聊着,就碰撞出全新的东西,这是文化交流真正的意义。
中新社记者:围绕园林及其相关文化的交流,对于当下乃至未来的东西方交流,有何意义?
鲁安东:中国园林是以人的体验和精神世界为内核的,所以它可以超越语言和意识形态的藩篱,直击人的心灵。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中国刚刚对世界打开大门,中国园林承担了一种东西方交流的“大使”的职责。它是对传统中国人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一个小的全息再现。比如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明轩,美国人可以在中式的桌椅上品茶、欣赏书画,相对快速、沉浸式地进入到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与文化世界中。
但这只是中外文明刚开始接触时一种比较肤浅的文化交流。对于当下及未来而言,这种程度的沟通还远远不够。
中国园林是重要的文化遗产,要保护好它。也要跳出一味“护古循古”的框架,在围绕园林讲好中国故事的同时,由当代人来创新性地构建园林与现代科技、人类未来的联系。
中国园林是人与自然、文化等和谐共生的一个理想的古典人居范本。对于未来生态、科技、文化如何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融合起来,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过去,中国园林作为一个全人类文明的基因,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代,激励并支撑了现代社会众多文明的创造。未来,我们也应当在新的文化交流中不断地创新、再发明,为以园林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提供更大的空间、注入更多的生命力。(完)
受访者简介:
鲁安东,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学士,剑桥大学硕士、博士。曾任剑桥大学沃夫森学院院士、剑桥大学艾萨克·牛顿基金学者、德绍建筑研究所DAAD客座教授、宾州州立大学亨利·鲁斯访问教授。现任国际建筑师协会公共空间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国建筑学会建筑评论委员会理事、中国建筑学会城市设计分会理事、中国建筑学会建筑传媒学术委员会委员。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专家委员会委员、江苏省2018十大中华文化人物、南京市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2018年担任伦敦双年展中国馆主策展人;2019年起担任南京“世界文学之都”城市空间计划负责人;2022年担任第九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深圳)主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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