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百岁,他的“旧外交”理论过时了吗?
基辛格的“旧外交”理论过时了吗?
作者:胡利平
发于2023.6.5第总第1094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5月27日,基辛格先生刚过完百岁生日。结合近年来我参与翻译的几本基辛格著作 ,从《美国需要外交政策吗?》《论中国》《世界秩序》,到刚出版的他与他人合著的《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未来》以及尚待出版的《领导力》,浅谈一点个人感想。
如果用一个词概括基辛格先生对当今中美关系乃至整个国际局势的心情,那就是“忧心如焚”:担忧中美两个大国可能会走向对抗乃至陷入冷战,甚至爆发热战;担忧上个世纪两场世界大战前的一段历史可能会再次重演;担忧二战后建立的世界秩序会走向瓦解。一言以蔽之,当今世界,怎一个乱字了得。
从基辛格近年来出版的一系列著作中不难看出,这位百岁老人的忧心也在不断加重,从关注冷战结束后层出不穷的地区冲突和国际秩序乱象,逐渐发展到这几年深深担忧中美之间的矛盾是否会演变成为冲突,最终把两国推向战争的不归路。早在十多年前,基辛格先生就在《论中国》后记 “克劳备忘录:历史会重演吗?”中以一战前的英德关系为鉴,表达了对中美关系未来走向的高度关注。
不久前,基辛格又专门为《论中国》一书中文版出版10周年作序。新序篇幅不长,浓缩了这些年来他对中美关系方向的思考。基辛格先生直言不讳指出了中美两个大国之间存在的重大差异和分歧,再次表达了对中美关系走向的深深忧虑。与此同时,他特别强调指出,在核武器和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高科技时代,两者都不缺的中美两国必须竭力避免一场代价高昂的冲突,求同存异才是中美交往的正道。
刚刚出版的《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未来》一书从一个侧面为他的观点提供了佐证。作者通过对人工智能日新月异的发展的论述和分析,揭示了使用人工智能的现代战争对人类社会具有的不可预测的毁灭力。概括起来说就是,现代战争打不得,由核武器和人工智能科技武装起来的大国之间的现代战争更是打不得。
基辛格先生毕其一生研究并运用得得心应手的地缘政治理论是否已是明日黄花?他在《世界秩序》一书里哀叹,今天这套理论已被人视为过时的老皇历,被冠之为“旧外交”。老先生的这番话不禁让人想起两千多年前哀叹自己的政治主张不得行于世的孔子。尽管两人间隔巨大时空,但失落的心境很可能是一样的。基辛格先生的感叹不仅流露出面对现状自己的失望和无奈,恐怕也是促使他撰写《世界秩序》一书的一个原因。从书中不难看出,基辛格先生认为,当今世界的一些决策者对地缘政治的忽视和轻蔑是造成当今世界乱局的原因之一。
基辛格先生学识渊博,理论功底深厚,更有丰富的外交经验作依托。他在《世界秩序》一书中屡屡流露出对决策者无视地缘政治的不解。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的前几年,基辛格先生曾预感,俄罗斯不会对北约的持续东扩无动于衷。结果不幸被他一语言中。从他的敏锐观察中,难道不能可以看出地缘政治学的现实价值吗?
迄今为止,国际问题专家大多从北约肆意东扩的角度诠释俄乌之间的这场战争。我个人以为,这种观点虽然部分解释了战争的起因,但似乎还缺了点什么,留下偏狭之憾。为了对这场战争乃至整个北约东扩问题有一个更客观全面的认识,有必要深入了解不遗余力挤入北约的一批中东欧国家的历史,尤其是这些国家在沙俄帝国和苏联时代的特殊经历,了解这些国家沉淀的民族心理和情感。唯有透过历史这面镜子,方能冷静地看清现在,方能更好地预测和把握未来。
这场俄乌之间发生的战争,最大的受害者其实是联合国宪章确立的基本国际关系准则。基辛格先生在“世界秩序”一书中开宗明义指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是一个由独立的主权国家组成的体系,彼此不干涉他国内政。联合国宪章宗旨第二条第一款阐明了该组织的性质:“本组织系基于各会员国主权平等之原则。”第四款又进一步规定:“各会员国在其国际关系上不得使用威胁或武力,或以与联合国宗旨不符之任何其他办法,侵害任何会员国或国家之领土完整或政治独立。”然而,恰恰是这条构成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成立以来国际体系基石的基本国际准则受到严重挑战。一旦联合国宪章的权威和效力受到挑战,国际秩序的根基岂能安存?一旦在国际关系中不得使用或威胁使用武力的底线被突破,国际秩序焉能不乱?
读过基辛格先生的几本书后, 个人有两点遗憾。遗憾之一,是老先生对联合国体系重视不够。这一点可以从《世界秩序》一书中看出来。基辛格先生为如何构建一个持久的世界秩序冥思苦想,但对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多边国际安全体系——联合国体系着墨很少。基辛格先生认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基本准则——不干涉他国内政,边界不可侵犯,国家主权和倡导国际法——今天依然具有普遍适用意义。但他同时又提出,当今国际社会没有一套为各国普遍接受的清晰目标、手段和底线。这番话忽视了联合国的存在和它在维护国际和平上发挥的重大和不可替代的作用。其实,基辛格先生寻觅的解决之道也许正是似乎不被他看重的联合国。
联合国诞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之中, 联合国的193个会员国涵盖了世界上的各种文明、文化和宗教。联合国宪章,以及1962年联合国大会通过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和《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国际公约》载有一整套具有普遍适用意义的宗旨、原则和人类价值观。联合国体系自身的存在难道不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有可能把不同的文化转化为一种共同的制度吗?”与其重新发明轮子,不如让联合国这个轮子更好地转动起来。根据时代的变迁和需要,进一步改革完善联合国体系,就是维护和加强现存国际体系的合法性。确保安理会通过的决议体现联合国宪章中所载的宗旨和原则,体现国际法和国际正义原则,体现国际社会绝大多数成员的集体意志,而不是一国谋私的手段,就是维护联合国组织的权威。
第二点遗憾是,基辛格先生谈古论今,对包括中美在内的中西方差异娓娓而谈,说得很多,但对中西方之间的共同点谈得较少,因此给人两种文明、两种文化之间沟壑林立、难以逾越之感。实际上,无论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明,两者之间不可能没有共同之处,也必然会有共同之处,因为东方人也好,西方人也罢,同属人类。既然同属人类,焉能没有人的共同属性,比如对自由、民主、平等、正义、公平、幸福生活的渴望和追求?1962年联合国大会通过的两个人权公约浓缩了把不同文明和文化连接在一起的人类共同价值观。这些共同价值观构成了人类和谐社会的基础,也是维护世界和平的重要政治、经济和社会条件。在这些共同价值观上,东西方人民之间的差异其实并没有基辛格先生以为的那样大。因此,加深国与国之间,尤其是各国民间的交往和沟通可以增进了解,减少隔阂和误解。令人极为遗憾的是,如今的全球舆论场充斥了太多对他国的敌意和抹黑。这不是向他国取长补短之道,更不是交往之道。
基辛格先生在《世界秩序》一书中指出,自近代以来,国际体系的每一次重大重构都是人类一次大规模杀戮的结果。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产生于“三十年战争”,维也纳体系源自拿破仑战争,国际联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产物,联合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难道人类还需要一场更具毁灭性的战争,才能构建持久和平的世界秩序吗?世界各国、首先是具有举足轻重影响的大国需要言行一致,严格恪守自己对联合国宪章和两个人权公约中所载的基本宗旨、原则和人类价值观做出的承诺,这对维护二战后建立的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国际关系体系,对维护世界和平具有根本意义。
(作者系联合国纽约总部口译处高级同传译员,翻译有《论中国》《世界秩序》等著作)
《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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