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亿资本退潮,酱香白酒在裸泳?
沿着赤水河一路向西,两岸的酒厂招牌以及专卖店数不胜数。放眼望去,层层广告牌插空摆放,这里就是“酱酒之都”——贵州仁怀。赤水河,因含沙量高、水色赤黄而得名。这不仅是一条见证过工农红军四渡赤水的英雄河,也是一条创造着无数酿酒奇迹的美酒河。
近年来,酱酒行业发展迅猛。据光大证券一份研报数据,2017~2020年,酱酒收入年复合增速达13.15%,远高于白酒行业整体1.78%的复合增速。
2020年以来,数百亿资本潮水般涌入仁怀,为的就是能在酱酒市场分一杯羹。企查查数据显示,截至目前,仁怀酒类相关公司共有14447家,其中2020年以来新增公司就达8000余家,换句说话,仁怀当地的酒企超过一半都是最近两年内成立的。
烈火烹油之下,酱酒市场乱象丛生。去年8月,这场白酒盛宴戛然而止,从资本到市场,从企业到经销商,与酱酒有关的一切都看上去冷静了下来。
“他们的出发点就错了”
酱酒市场近年来的火爆程度让贵州大学酿酒与食品工程学院院长邱树毅深感惊讶。作为贵州省发酵工程与生物制药重点实验室主任,他与贵州酒企互动颇多。他向《中国新闻周刊》举例,2021年,贵州金沙窖酒酒业有限公司(简称“金沙酒业”)成立70周年时,他应邀出席庆典。“我了解到,这家公司2021年销售回款达60.66亿元,而2020年才20多亿元。”
金沙酒业位于贵州省毕节市金沙县,公开数据显示,近年来该公司以每年“再造一个金沙”的速度飞速增长。2018年至2020年,金沙酒业的销售收入分别实现5.76亿元、15.26亿元和27.3亿元,复合年增长率高达67.98%。金沙酒业在2022年的销售目标为80亿元。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贵州仁怀茅台镇走访时看到,多家酒企都正在扩建中。贵州无忧酒业(集团)有限公司一位工作人员称,公司现在年产能可以达到7000吨,而5年前的年产能为3000~3500吨。“我们2020年开始建第二个工厂,该厂大约有200亩,当时加班加点地建设,去年就开始投产。去年,我们还收购了一个酒厂。”贵州金窖酒业(集团)有限公司一位负责人称,现在其公司年产能6000吨,但只对外出售4000吨,供不应求。“我们公司也在扩建中,要从现在的200亩左右,扩建到300亩左右。”
近年来,大量资本进入茅台镇,投资酱酒市场。酱酒,即酱香型白酒,是中国白酒的主要香型之一。但从产量上看,与浓香和清香相比,酱香只是个小品类。中国酒业协会数据显示,2021年中国酱酒产能约60万千升,约占我国白酒产能715.63万千升的8.4%。
贵州黔酒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黔酒股份”)董事长、遵义市人大代表、仁怀市酿酒工业协会副会长张方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酱香酒市场持续火热,前几年,有些资本一窝蜂地涌入仁怀,在茅台镇买下一个个本地酒厂,但他们并不想踏踏实实地生产酱酒,只是为了炒作。“我也见到一些上市公司,他们来仁怀收购酒企,却不注重培育品质、文化,更不注重打造品牌,就是在卖基酒。后来,没做出什么名堂来就撤走了。这种投机行为,对茅台镇的酱酒品牌有一定负面冲击。”
酱酒专家权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本轮资本密集布局酱酒,更多是看中酱酒的高利润和行业增长空间。据权图酱酒工作室发布《2022年度酱酒报告》显示,2021年,酱酒行业实现销售收入1900亿元,同比增长22.6%,约占我国白酒行业销售收入的31.5%;实现利润约780亿元,同比增长23.8%,约占我国白酒行业利润的45.8%。
这种吸金能力放在2020年新冠疫情发生后,诸多短平快高利润行业进入“逆周期”的大背景之下,尤为惊人,想不被资本注意到都难。
顶着“中国保健酒第一股”光环的海南椰岛,2021年4月宣布进军酱酒领域,拟出资2.4亿元与糊涂酒业成立合资公司。在资本追高酱酒概念下,海南椰岛股价不断走高,据统计,自5月18日至6月15日这20个交易日,股价涨幅逾150%。
去年6月,以快消品展示包装为主营业务的吉宏股份发布公告称,拟通过包括但不限于受让股权、增资等方式收购贵州钓台贡酒业有限公司不低于70%的股权,进而持有茅台镇古窖酒业资产。消息披露后,吉宏股份一字涨停。几乎在同一时期,主营业务为金针菇、双孢菇生产销售的众兴菌业,宣布拟收购坐落于仁怀市茅台镇酱香型白酒核心产区的圣窖酒业。受此影响,截至6月28日,众兴菌业连收6个涨停,股价翻倍。
此外,来伊份、怡亚通,甚至融创等资本纷沓而来。跨界投资酱酒者并不鲜见,资料显示,自2020年以来,就有巨人集团、融创中国、北京联美集团、修正药业、山东史丹利等众多业外资本跨界投资酱酒。无论是一级还是二级市场,“染酱”似乎成为企业纾困或赚钱的一条捷径。
贵州仁怀被誉为“酱酒之都”,全国一半的酱酒产能都集中在这里。据《证券日报》报道,近年来仁怀市已先后引进全国知名企业参与资源整合,招商引资签约企业30多家、引进资金300多亿元。酒水分析师蔡学飞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资本进入酱酒,客观上来说有利于产业升级。
实际上,资本并非第一次进入酱酒,酱酒热也并非2021年才开始发酵,此前天士力投资国台,湖北宜化投资金沙,福建万祥收购董酒,联美投资安酒,华泽集团投资珍酒,均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酱酒品类的兴盛和崛起,不少品牌在市场也表现优异。
但这轮“酱酒热”同此前的资本入局做酒有所区别。在蔡学飞看来,风险主要表现在酱酒中的一些企业没有品牌、品质和规模,只是在资本的催熟下盲目地扩张与高端化。“它们中有的企业,窖池规模只有十几、二十个。这种完全没有任何竞争力和实体的小酒厂,居然都已经被资本抓到了,然后拼命地炒作。这本身就是非常不理性的,或者说是非常极端的资本‘攀比’。”
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年来不少上市公司曝出跨界“饮酒”传闻后,所涉酒企知名度并不高,生产规模也不大,有的产品甚至尚未进入市场。
例如被吉宏股份“相中”的古窖酒业业绩表现并不优异。据企查查App显示,该公司2020年末资产总额8752.09万元,负债总额8600.14万元,净资产仅为151.95万元。2020年,公司仅实现销售总额138.48万元,净利润亏损177.72万元,目前社保参保人数为40人。
而众兴菌业试图收购的圣窖酒业,据其官网信息显示,公司位于茅台镇7.5平方公里酱酒核心产区,是集生产、销售、进出口、酒类商品交易、数字科技、融资租赁为一体的综合性企业。然而《中国新闻周刊》在酒仙网、好酒网等白酒经销网站查询“圣窖酒”,均无相关商品,而其天猫旗舰店内销量最多的单品近期仅8人付款。
部分行业人士忧虑,突飞猛进的酱香酒行业存在过热的风险。郎酒集团董事长汪俊林也公开表示,“酱酒热”应该降温了,赚快钱未来是要还账的。
邱树毅认为,前几年酱酒的发展过热,主要是酱酒发展势头起来后,有些资本沉不住气,想快速进来,短而快地盈利。“做酱酒的特点是慢,他们的出发点就错了,所以很难留下来。”在所有酒类的酿制过程中,酱酒的出酒率最低。大约5斤粮食(高粱、小麦)才能出1斤酒,从生产到灌装出厂销售大约得5年时间。“所以做酱酒是需要慢性子的,抱着投机取巧的心理无法在短期内做好酱酒。”
2021年3月12日,在遵义市(仁怀市)酒业协会2021年度年会上,该会会长吕云怀说:“2021年之前的10年,是中国经济和中国白酒的大周期,酱酒供需短暂失衡的红利,让我们迎来了所谓的‘酱酒热’,品牌型、基酒型乃至作坊型企业都得到了快速发展。问题是,再这么快下去,不补一补酿造、品牌和市场的功课,就像一辆轿车,如果一直开150迈,那是要出事的。”
对于资本入局,中国酒业协会理事长宋书玉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资本看好酒产业,在二级市场上投资是一种理性的投入。但是,如果到一级市场投资白酒产业,能否耐住时间的寂寞,则是一道重要的考题。如果是带着喜欢酒的情怀来投资,对产业发展有利。如果只是想通过投机快速逐利,就是搅局,而这样的投资成功的案例也很少。
“吨位即地位”
随着酱酒热的不断升温,国内酱酒产业也进入了新一轮的产能扩张期。
权图表示,在诸多竞争维度中,由于产能的稀缺,衡量一家酒企的行业地位,产能表现的重要性日益凸显。“白酒圈里有句名言:吨位即地位,想要在酱酒圈立足,产能是基础。”
为了扩产能,各家酒企可谓是你追我赶,短兵相接。根据贵州省发改委官方网站发布的《贵州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关于大力推进实施2022年2500个重点民间投资项目的通知》,其中涉及酒类项目68个,总投资合计776.94亿元。据不完全统计,这些项目全部建成达产后,贵州将新增产能近30万吨。
从披露的项目所涉及的企业——国台、金沙、安酒、劲牌茅台镇酒业、金沙古酒、金酱等企业来看,多数产能是酱香型白酒。
然而酱酒扩产的成本极高。权图表示,一是周期长。酱酒的基酒生产和储存五年以上才能出厂,而要形成稳定的品质体系,要十年以上的周期,所以酱酒投资的资金周转率低。
酱酒醇厚的口感和丰富的留香,与工艺的繁复以及发酵、储存时间较长分不开。四川大学农产品加工研究院副院长罗爱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酱酒工艺非常有特点,可以简单总结为“12987,四高一长”。“1”指一年的酿造周期,“2”指酿造过程中两次投粮,“9”指酿造过程中9次蒸煮粮食,“8”指酿造过程中8次发酵,“7”指酿造过程中7次取酒;四高指酿造中的高温制曲、高温馏酒、高温堆积、高温发酵;“一长”专指其生产周期长,一个完整的白酒生产周期包括制曲、发酵、储存、勾调、产品;酱酒基酒存储期一般为3年以上,因此酱酒生产周期至少有4年。
其次是投资强度大。在权图看来,过去茅台产区1万吨酱酒的基建再加上生产储存需要的成本达30亿元,非茅台产区的也需要25亿元左右,这对于酱酒企业而言是笔难以承受的庞大支出。以茅台在习水投资的酱酒项目为例,3万吨产能及配套总投资规模达到84亿元。
不仅如此,由于产地概念在现阶段依旧是酱酒核心竞争力所在,因此酱酒生产还受到土地资源限制。
与其他香型白酒相比,酱香型白酒对产区的要求比较苛刻。中国食品发酵工业研究院酿酒及传统发酵部副主任李红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由于酱酒的生产需要更高的温度,因此酱酒的生产对车间所处的环境要求高,既有大环境的要求,也有小环境的要求。从大环境来说,传统酱酒的生产,比较偏好于离赤道近一点、纬度低一点的温热带地区;从小环境来说,比较偏好于海拔低一点,四周有山包围的河谷地带,因为这些都有利于酱酒生产对高温的要求。如果按照对生产出好酱酒的控制要点来看,在仁怀甚至茅台镇,也不是每个地方都适合生产优质的酱酒。
《中国酱香白酒核心产区(仁怀)建设管理暂行办法》显示,中国酱香白酒核心产区生产功能区总面积总共为120.44平方公里,分别为:茅台酒产区15.03平方公里,茅台镇传统优势产区53.03平方公里,名酒工业园产区52.38平方公里。
鉴于特殊的地理条件,各酒企面临不同程度的产能天花板。汪俊林曾多次表示,由于建厂土地等自然资源非常有限,赤水河流域的酱酒产量将长期局限在20万吨/年。
然而现实却是,仁怀当地已日趋不堪重负。李红表示,白酒的生产过程,基本不会使用化工制品,也不排放有毒有害物质,但在生产过程中需要大量用水,而废水、废渣等污染物可能会对周边环境造成影响。按照相关标准规范要求,冷却水必须收集处理后回用,回用率不低于80%。“近年来由于酱酒市场消费量的增加,很多企业都开足了产能进行生产,新建车间也明显增多。由于白酒的生产常地处远离城市的地方,这些地方的基础设施较薄弱,生产过程中产生的污水,没有很好地得到收集与处理,从而出现直接排放到周边水体当中的情况。”
2021年4月,贵州省第七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对遵义市督察时发现,除茅台酒股份有限公司等少数企业按要求建设冷却水循环处理系统外,其余白酒企业大多数因陋就简,在屋顶、厂区等修建简易冷却水池,达不到相关标准和规范要求,高温、高浓度冷却水直接排入外环境,加重各溪沟污染负荷。
在产能密集扩容的背景下,土地稀缺又叠加了原料供应缺口。红缨子高粱是遵义产区大曲酱香酒的主要原料之一,其质量直接影响着大曲酱香酒的品质。一位业内人士如此形容红缨子高粱的重要性:如果把土地比喻为酱酒的“血”,那原料就是酱酒的“肉”。
随着酱酒消费需求增大,红缨子高粱已经成为产区内白酒企业良性发展的一种战略资源。按照仁怀市规划,到2025年酱酒产量将达到50万千升,初步估算需要种植500万亩红粱才能支撑如此大体量的产能。
然而贵州是典型的山地农业,种植面积少、无规模效应、种植技术有待提升等多重因素叠加,导致红粱总产量低。资料显示,目前贵州省红缨子高粱种植面积总共300万亩,平均亩产高粱700斤,一年收成最多可达105万吨。但即使这些高粱全部用于酿造大曲坤沙酱酒,也只能满足产酒42万吨(按照每斤酱酒消耗高粱2.5斤计)。
酱酒热潮下,红粱愈发紧俏的局势已传导至酒企神经末梢。据遵义市(仁怀市)酒业协会透露,2020年和2021年酒协成立的专家组在走进酒企进行指导生产过程中发现,有极少部分酒企一二轮次出酒率低,四轮次后甚至不出酒。经过调研分析,并与红缨子高粱协会进行深度探讨后,终于找出原因,除酿酒工艺不规范外,酿酒原料也出现了问题,部分企业所使用的高粱并非本地高粱,而是省外甚至国外高粱。这种高粱由于不耐高温蒸煮,不仅出酒率低,而且酒体淡薄,极大程度影响了产区发展与声誉。
真实的扩产难度很大,但不少酒企却标榜产能几十万吨,甚至一些小厂也号称产能过万。酒企产能虚报的问题,不仅存在于酱酒,在整个白酒行业都屡见不鲜。邱树毅表示,酱香型酒企年产能有1000吨以上就属于高产能了。判断一个酒企自我标榜的产能是否合理并不难,根据其窖池数量就可推算。一个标准窖池的产能一般是7.5吨~8吨,最多也就是10吨左右。“举例来说,一个企业有50个窖池,年产能最多也就是四五百吨,如果对外宣称过万吨,显然违背常理,有虚张声势的嫌疑。”
对此,中国食品工业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马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如果酱酒继续保持这种扩产节奏和发展方式,很可能达到生态上限,对品质造成严重影响,对产业发展造成沉重打击。
针对白酒扩产问题,复星国际董事长郭广昌的观点与马勇相似。在此前召开的复星国际2020中期业绩发布会上,郭广昌表示:“白酒销售量每年不能增长太快。白酒的产量提升需要时间,太快品质一定有问题。酒跟别的产品是不一样的,太快了对白酒不是好事。”
“到了茅台镇,就不要看价格”
漫步茅台镇,挂着不同酒企名称的小门店举目可见,这些门店除了向外地游客售酒外,也成为与到访者商谈招商合作的场所。《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以寻求商业合作名义,走访了多家门店。
贵州无忧酒业(集团)有限公司一家门店负责人称,这几年,市场监管局为了规范市场,才要求每款酒出厂时,必须贴含有价格的条形码。“在没有条形码之前,都是客户在自主定价。我们有个客户,从我们这里拿走的一款酒,出厂价是30多元,他在市场上却标到了1299元。我们领导出差时发现后,认为其价格太虚高,是在欺骗消费者,同时也伤害了我们的品牌,所以直接与他终止了合作。”
贵州八益酒业(集团)有限公司一家门店负责人透露,如果客户与该公司合作,从该公司拿到的出厂价100多元的酒,也是酱香纯粮、用正规传统工艺酿造的酒。“扫码价标到几百元、上千元都没关系。”
金酱酒业有限公司一家门店负责人直言:“到了茅台镇,就不要看价格。”他介绍,该公司的一款“金酱1909创酱传奇”,招商价为299元每瓶,外地人称其为“小茅台”,扫码价为899元。北京某单位与该公司合作的一款定制酒,酒水的出厂价为200多元,扫码价为1688元。“定制酒的价格都是客户定的。上面也有条形码、生产厂家、生产许可证,否则就是三无产品。”这名负责人还称,与公司做贴牌的企业不少。“贴牌酒,一般是客户设计好的包装和瓶子,然后他们选择一款酒型,在我们这儿灌好,我们发过去,上面也必须有我们公司的厂名、条形码等。”
去年4月,在成都举办的全国糖酒会上,酱酒成为热门品类,甚至历史性地首次举办了酱酒主题展。除了茅台、郎酒等酱香白酒巨头外,也涌现出许多中小酱酒品牌,其中不乏贴牌、定制产品。
去年5月,遵义市(仁怀市)酒业协会发布《关于规范定制(贴牌)酒生产销售行为的通告》,严禁生产销售各类不规范定制(贴牌)产品,并且截止2021年5月31日前,各酒类生产企业对所有定制(贴牌)产品进行一次全面清理。同时通告还规定,2021年6月1日起,所有酒类生产企业的各种定制(贴牌)酒必须向市酒业协会进行实物报备。三个月后,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进一步发布《关于严格规范白酒企业生产经营相关工作的紧急通知》,其中提及仁怀市所有酒企凡有开发“定制酒”和贴牌产品,一律严格到仁怀市酒业协会进行登记备案,并对企业挂牌进行清查整改。
不过真到了实践环节却问题重重。北京酒类流通行业协会秘书长程万松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酒业协会作为一种行业组织,没有强制执法权,因此禁止不规范贴牌酒只能是一种行业自律的呼吁。市场的问题仍然要依靠市场竞争的方式去加以根本解决,政府、协会,以及独立第三方的专家鼓励和支持消费者掌握鉴别产品真伪和质量等级的能力,而要做好这些基础工作,仅靠协会自身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
此外,在仁怀市走访时,《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发现有多家门店销售的“茅台镇酱香酒”,价格在50元/斤以下,其中有的标价仅为18元/斤。有多家酒企老板称,这个价格的酒可能只是碎沙酒(用被碾碎的高粱,打磨成粉状酿制而成)或串酒(又叫串沙酒、串香酒,是指用食用酒精为原料,串蒸大曲酱香工艺的丢糟,然后采用固液蒸馏方法生产出来的具有酱香味的酒,本质上是酒精酒),不可能是真正的大曲酱香酒。有一位酒企老板算了这样一笔账:现在粮食价格大约是5元/斤,大约5斤粮食出1斤酒,再加人工费、水电费等其他投入,生产每斤大曲酱香酒的成本,最低也得超过30元。
张方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仁怀酱香白酒核心产区范围,仁怀市总体的要求不允许生产碎沙酒,坚决杜绝串酒,以进一步提高仁怀酱酒的品牌影响力和市场竞争力优势。邱树毅认为,贵州酱香酒中,规模较大的企业,比如茅台集团、习酒、钓鱼台等都注重品牌,还有一些中小企业因为资金欠缺等因素,还在做贴牌、卖基酒等,这也是一种生存和发展模式,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这种模式还会存在。
对于有些贴牌商的扫码价比出厂价畸高的现象,邱树毅称,有的酒企为了跟贴牌商达成合作,贴牌商为了追求更高利润,里面确实存在扫码价虚高问题,相关企业做好自律的同时,市场监管、行业协会等部门也应对这种现象做好监督和指导工作,让产品货真价实。
2022年4月12日,仁怀市人民政府官网发布“仁怀市人民政府关于印发《政府工作报告》的通知”,其中提到,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仁怀一直都在坚持系统治理,掀起白酒产业综合治理革命,共关停整治小酒企622家,完成改造提升319家。
张方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客观角度看,一些不规范的酒厂,在不同程度地影响着仁怀整个酱酒产业的健康发展。“应该去伪存真,有效保护仁怀酱香白酒产区资源,保护赤水河流域和茅台镇酱香白酒关键资源竞争能力。”
“销量降了一半还多”
酱酒产能不断扩张的同时,也引发了市场对其未来可能存在阶段性过剩的担忧。
河南是我国除贵州外酱酒消费第一大省,2021年酱酒销量超过200亿元。张太利(化名)是河南郑州一名酒商,从业超过20年,他的店铺就位于全国最大的酒水批发市场百荣世贸城。
资本是逐利的,在白酒行业,经销商更是逐利的。据张太利描述,常规酒类的毛利润在10%-20%之间,而酱酒的渠道净利润超过20%,部分品牌甚至能达到40%。于是,高额的利润成为经销商们推广酱酒的源动力。近几年,不少酒类经销商甚至直接转型,一心经营酱酒,张太利也是其中之一。2020年,张太利酒水收入超过1000万元,其中酱酒贡献了近八成。随着酱酒热在去年上半年达到顶峰,张太利加大了囤酒力度,并成为了国台酒业的代理商。
然而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张太利发现酱酒没那么好卖了。“跟往年比,今年的销量下降了一半还多。”除了销量下降,利润也明显滑坡。据张太利介绍,以国台国标酒为例,经销商拿货价是349元/瓶,之前市场价都在400多元,但近期只能卖到300元左右,倒赔了近50元钱。可为了完成销售目标拿到奖励,经销商都不得不降价。
《中国新闻周刊》走访北京多家烟酒行也发现,酱酒产品的价格倒挂现象确实存在。指导价为988元/瓶的习酒窖藏1988价格普遍不到800元/瓶,标价1499元/瓶的青花郎的售价区间则在1100元/瓶到1300元/瓶不等。此外,飞天茅台整箱和散瓶价格也在持续下降。去年价格长期高于3000元/瓶的整箱飞天茅台,目前售价仅为2830元,散装飞天茅台每瓶价格也由原来的2900元降到了2635元。
张太利分析,2022年行情不好,跟疫情影响分不开。“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堂食和聚会都被叫停,这导致很多白酒的消费场景没了。”不过除了外部环境,他认为也跟酱酒自身有关,过去部分二三线酱酒卖得太贵了,存在很大的价格泡沫。
此前,随着飞天茅台市场价突破3000元/瓶不少二线酱酒品牌如郎酒、国台、习酒、钓鱼台坐享利好,以茅台的“代替品”身份,轮番涨价,进一步加剧了渠道紧张的态势。
但实际上除了少数的头部品牌,大部分酱酒并没有鼓吹的那么紧缺,这种情况在贴牌酒领域表现得更为明显。
去年6月7日,来伊份在互动平台上表示,为满足消费者需求的多样性,公司全资子公司上海醉爱酒业有限公司于2020年初推出自有品牌酱香型白酒产品。目前,醉爱系列酱香型白酒产品已在来伊份全渠道(包括线上平台、线下门店及团购经销渠道)销售。当时在来伊份天猫旗舰店上,贵州53°醉爱红酱香酒、醉爱6号酱香酒销售价格分别为1199元及1299元,然而到了今年,价格却调整到499元和799元,月销量分别为0。商品详情显示,上述产品由贵州省仁怀市茅台镇林河酒业有限公司生产,厂址为贵州省仁怀市上坪村拗口组,而林河酒业与来伊份并不存在股权关系。换句话说,来伊份卖的酒系贴牌酱酒。
企查查数据显示,2020年以来,仁怀酒类相关公司新增了8000余家,目前数量是14447家。其中注册资本500万以下的有10352家,2020年和2021年分别新增了2972家、4187家。
酒企疯狂上马,但事实上,近年来我国白酒消费量正在不断下降。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国内白酒产量峰值在2016年,彼时年产量为1358万千升,此后就进入剧烈下降通道,到2021年已经下降至715.63万千升,较2016年的峰值足足下降了47.3%,几乎腰斩。
中国酒类流通协会副秘书长赵禹曾分析认为,白酒竞争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香型竞争,而是品质、品牌的竞争。在他看来,除了茅台以外,其他品牌酱香酒原有销售基数较低,所以显得增长较快。而实际上,即便增速较快,年销售10亿元以上的企业屈指可数,与其他香型品牌销售同等规模的企业数量差距很大。如果叠加单瓶酒均价较高因素,每年全国人均消费酱香酒更是少之又少。“就目前来看,酱酒在消费领域的热度有限。”
华创证券研报显示,据渠道调研反馈目前河南、广东、湖北等地的酱酒大商均有较大库存,且多为配资杠杆经营,需警惕2023~2024年后产能集中释放带来的价格周期风险。
“酱酒热”减退了吗?
去年一个会议,曾让酱香酒出现“降温迹象”。
去年8月20日,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价监竞争局召开了白酒市场秩序监管座谈会上,总局邀请的企业除了有五粮液、水井坊等传统酒企外,还有吉宏股份和怡亚通。从会议现场流出的文件可以看到,总局非常强调白酒的“市场秩序”,传递出监管层注意到了潜藏的风险信号。
数据显示,该会议当天股市收盘后,酒鬼酒和山西汾酒跌幅超过9%。作为行业老大的贵州茅台则下跌4.44%,盘中一度跌至1525.5元/股,创下自2020年7月6日以来的新低。
该会议召开不到两个月内,就有企业表示终止收购酱酒企业。2021年10月15日,众兴菌业发布公告称,决定终止收购圣窖酒业。4天后,吉宏股份发布公告称,决定终止收购古窖酒业。上述两家企业终止收购茅台镇酱香酒企业,被业界视为“酱酒热”潮流减退的标志性事件。
谈及原因时,两家企业均提到“市场宏观环境发生变化”。据权图分析,所谓“市场宏观环境发生变化”,可能是指证监会现阶段叫停酱酒企业主板上市,让投机资本没有了退出渠道。
2020年,国台酒业与郎酒相继披露招股书,向“酱酒第二股”发起冲刺。然而进入2021年,证监会先后向郎酒和国台酒业反馈意见,并指出多处问题。之后国台酒业宣布终止IPO审查,郎酒虽未表态,但直至目前仍没有进展。
如今,资本市场对染酱企业已不似当初那般“上头”。众兴菌业、吉宏股份股价重回正轨,来伊份股价也从去年6月中旬的21.30元/股跌回13.55元/股;海南椰岛借“染酱”冲上32.78元/股后也跌落至14.41元/股。
不过,在看似“酱酒热”降温的背景下,一些企业仍在大手笔投资酱酒市场。2022年2月16日,据贵州省习水县政府官方平台“习水发布”报道称,习水县与山东史丹利集团1万吨酱香酒技改项目已正式签约。在贵州省政府网站公开发布公示的《2022年贵州省重大工程和重点项目名单》中也有该项目,名为“习水县山东史丹利1万吨酱香型白酒技改并购扩能项目”。山东史丹利化肥股份有限公司一位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项目位于习水县回龙镇,土地刚刚报批,目前正处于规划审批阶段。
史丹利官网显示,这是一家专业从事复合肥生产及销售、粮食收储在内的综合性农业服务商。资料显示,史丹利董事长高文班及其家族曾位列2020年胡润百富榜,财富为35亿元。高文班为史丹利集团总裁高进华之父。
前不久,山东史丹利集团等多家企业找到邱树毅,称他们想在贵州投资酱酒产业,准备“预约”贵州大学酿酒与食品工程学院的毕业生。“他们现在还是非常看好酱酒的发展,有的企业说要车间班组长、工艺员等几百人。我们学院的毕业生数量有限,满足不了那么多企业的需求。”
张方利认为,我国的白酒市场,从改革开放初流行的清香型,到大约90年代流行的浓香型,到近年来开始流行的酱香型,潮流不断在演变。酱香酒究竟能够走多远,还要受到市场检验。“现在,仁怀市每年酱酒产能总共才几十万吨,产能发展空间还很大。”
邱树毅也认为,酱酒在白酒中的市场占比从几年前的3%~4%,涨到了现在的6%~8%,未来这个占比有望翻一番,涨到15%~16%。未来还会有很多人愿意投资酱酒市场。越来越多的知名企业进入酱酒市场后,只要坚持理性投资,安心做好品牌和品质,进行良性竞争,对贵州酒产业发展有好处。
2022年1月18日,国务院印发《关于支持贵州在新时代西部大开发上闯新路的意见》。其中提到,“发挥赤水河流域酱香型白酒原产地和主产区优势,建设全国重要的白酒生产基地。”邱树毅称,白酒产业是贵州省的主要支柱产业,中央和省里一直很支持酱酒的发展。“但是怎么做到规范发展、有序发展,还需要管理部门做好相关监管和引导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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