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疫情下90多位老人的“安全岛”
除了大门紧闭,北京东坝福寿苑养老照料中心似乎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这里住着90多位老人,40名员工,像一座遥远安静的小岛。时间缓慢地从这里淌过,人们每天按时起床,入睡……一日三餐,日出日落,外界的变化似乎很难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到这里。
但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生活还是在被隐秘地改变着。由于疫情防控需要,从3月13日早8时起,养老院实行全封闭管理,老年人不可轻易离院外出,家属朋友等外来人员的走访、慰问和探视受限,探视物品也需经过层层消毒,在指定区域登记代转。
40名员工与老人一起封闭在院内,公共区域一天三次消毒,卫生死角一个也不放过,对老人的健康监测比以往更加频繁,有需求一分钟内到场,不分白天黑夜,护理员们甚至还自学了修脚、理发。
老人们在工作人员构筑的“安全岛”里一切如常地生活,见不到家人时每周必定视频联络,和其他老伙计们一起唱歌、跳舞、打球,无聊时找护理员聊聊天。一块糖,一个苹果,都被老人们珍重地保留下来,塞进院长和护理员手里。“丫头来啦!”50岁的院长徐久华,在这里似乎变回了小孩。
“我不能守着自己的父母,但是我现在可以守护这么多人的父母。”父亲去世前,徐久华在他身边陪伴了20多天。但在父亲生命的尽头,她只感到无尽的遗憾。后来,她成了养老院的院长,有了90多位“父亲母亲”。她总对员工说,要做那把遮风挡雨的伞,把老人当成自己的家人。
疫情下的“新秩序”
照顾老人,一切都要刚刚好。
每顿饭菜必须是精心搭配的两荤一素一汤,营养均衡;午睡时,屋里的温度要调到二十三四摄氏度,不凉不热;窗帘拉起来遮光,以免老人被刺眼的阳光打扰;桌椅板凳、床头、开关、镜子、门把手……每个细微的位置都有专用的、消过毒的抹布,不能混淆,各处的死角必须得卫生到位,“有个印都不行”。
在这些小事上,院长徐久华从不退让,面对疫情也不例外——养老院的公共区域清洁从一天一次变成一天三次。清洁后的门把手,要用酒精杀菌,“对付”地面的,则是严格按照比例兑水稀释的84泡腾片。既不会味儿太冲,呛鼻子,又不会让效果打折扣,刚刚好。
改变从2020年1月24日开始。那时,徐久华第一次收到养老院将要封控的消息。两年来,疫情起起落落。但对于他们来说,链条仍在运转,物资储备也成了惯例,一套疫情下的“新秩序”早已建立起来。
演出团队进不来了,他们就自己演;为了给老人处理因甲沟炎而肿大的脚指头,他们买了工具自学,跪在地上为老人修脚;封控期间没法出去理发,他们甚至成了半个理发师,“哗”地披上一块儿布,手里握着电推子,给老人们剪个清爽的发型。为了让老人多吃水果,他们还把水果切成花瓣或摆成小动物。老人像孩子,好看的就喜欢。
安全起见,养老院还在每天两次固定的医疗和护理查房巡访外,增加了许多不定时查房和巡视工作,医护人员变得更加谨慎。如果遇到老人有突发状况,比如突然发热,他们要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检测老人的血压、脉搏、体温并问诊,看一看咽喉部是否红肿,听一听肺部是否有啰音,还要做个抗原检测,排除新冠感染。
在养老院,昼夜界限成了工作轮换的刻度。
晚上6点,太阳落山的时刻,夜班护理员起床了。他们会在晚7点前结束与白班护理员的交接班,老人们的需求被记录在专门的笔记里:某位老人今天没有大便,需要重点关注;某位老人小便少,发黄,记得在几点钟多喝些水……这些都是夜班护理员的“工作重点”。他们会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为重点老人倒尿袋、吸痰,或者帮老人翻个身,掖掖被子。
而到了早晨6点,白班护理员田秋云已经从值守整晚的夜班护理员那里接过班,来到了岗位上。她照顾着6位“非自理”的失能老人,每位老人的生活习惯、性格特点、身体状况,都已精确地刻入她的肌肉记忆。
通常来说,她会在6点20分左右为第一位老人洗漱完毕,抱上轮椅推到安全的地方,再去为其他老人穿衣服、换床单、打好早餐。几位老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特别需求——有的老人没有牙齿,她要将食物按照食谱调配好,放进搅拌机里搅碎做成流食;有的老人性格活泼,早晨起来必须打开电视,放上唱歌跳舞的文艺节目;最“磨人”的一位脾气不好,却又离不开人,每过10分钟、20分钟,就要上卫生间。
“冷静下来”
在养老院里,工作是用脚走出来的。
每天早上,在徐久华的带领下,护理部主任郝庆丽和4名医护部的医务人员,两人一组,在4个区域巡视,监测老人的生命体征。疫情封闭之后,巡视查房的次数增多,特别是对于重症或卧床的老人,监测增加到每天3-4次。
查体方向也更为细致,从血压、脉搏、体温到饮食、睡眠。小到起一个小疙瘩,大到大便变黑、出血,他们都要仔细检查。有突发情况,他们会联系家属,立刻拨打120,送老人外出就医。
对于每位老人,尤其是常年卧床、坐轮椅的老人,他们还要额外检查皮肤的损伤状况,看看老人在一些骨骼突出、皮肤特别薄的地方,是否发生了压疮和破溃。如果皮肤只是有些磨损泛红,及时消毒、理疗就可以了,一旦严重,医务人员就要严格按照伤口的标准来处理。
“不管是夜里还是白天,只要接了电话,一般是一分钟之内就可以到现场的。”现年55岁、有着38年从医经验的郝庆丽从不松懈,今年2月退休后,她来到这家养老院工作,每天早晨8点上班,晚上6点下班,但只要夜里发生意外,她就要第一时间爬起来,和工作人员赶到现场去看一看。电话总是不分时间地响起,也因为这样,她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心里总有牵挂。
表面看上去,一切风平浪静,但封控仍带来了隐隐不安。
最明显的是日常生活的改变。根据北京市民政局发布的通知,3月13日早8时起,养老院实行全封闭管理。那天早晨,开完晨会,田秋云没敢立刻把这件事告诉老人。她像平时一样干活,把老人安顿好了,才偷摸给老人家属打电话,告诉他们由于疫情防控升级,不再允许探视了。
“我需要买东西,为什么不能出去?”有的老人大声嚷嚷。“只要您女儿同意了,我们帮您代买。”徐久华跟他们讲道理。有时能讲通,有时不能。最激烈的时候,员工们会被指着鼻子一顿痛骂。老人扯着徐久华的衣裳,像“提溜一只小鸡”。
“冷静下来。”徐久华要求自己:“给其他工作人员做个榜样。”
和老人相处久了,徐久华知道,他们只是想家了。她开始组织工作人员收集老人的需求。老人们的想法五花八门。有人只愿意让女儿清洁衣物,别人谁都不能碰,还有人晚上睡不着觉,哭着向家里人要芸豆馅的豆包。为了尽快满足老人的心愿,徐久华花了两天时间,跟厨师请教,在网上研究,把买来的芸豆蒸熟、捣碎,包了四五十个,给老人送去,还将它加入食谱,给全院老人偶尔改善伙食。
“别的没什么,就是想孩子。”疫情以前,77岁的王丽娟每周都会和前来探望的孩子们坐在床边,聊上两三个小时,但疫情严重时,他们只能隔着电子屏幕见上一面。这也是特殊时期,所有老人和亲属沟通的唯一办法。
为此,养老院设立了新的“临时制度”——视频探视。护理人员每周至少要安排一次老人和家属视频通话,要求“全覆盖,无遗漏”,只是有时,王丽娟看着屏幕里的孩子,心里嘀咕:“怎么看着显得远了,不亲了。”
尤其一些失能失智的老人,耳朵背,眼睛也不好使,看着屏幕对面的亲人,总是一边乐,一边东拉西扯。一位小脑萎缩的阿姨,封控之后想孙子,嘴里却不停念叨“找儿媳妇还钱”。护理员田秋云一听就明白,偷偷给阿姨的孙子发信息:“你奶奶想你了。”
视频聊天时,阿姨无论如何都要让孙子“快来”,告诉他“我给你留了吃的”。田秋云没办法,只好给阿姨看孙子打的字,反复解释“疫情严重”“现在来不了”。阿姨这才明白,不再闹了。田秋云发现,这样的联络多少能给老人一些宽慰,“他们知道那是家人,就会高兴,这一天情绪都不一样。”
“像第二个家”
为了让老人们高兴起来,暂时忘记见不到家人的苦恼,工作人员动了不少脑筋。
王丽娟最期待的是下午三点。老人们刚刚午睡起床,慢悠悠地踱去大厅,那里将开始一场全院参与范围最广的游戏——传球。所有老人围坐一圈,包括那些常年卧床的偏瘫老人,随着音乐的节奏,球在他们手里来回地传。口号停下时,球到谁手里,谁就得表演个节目。
球还有别的玩法,比如远处放上一只小水桶,老人们拿着球往桶里投,或者把乒乓球固定在一根支起来的长弹簧上,两个老人靠在轮椅里,挥着球拍形状的塑料板来回拨弄。
老人们愿意参加,徐久华能看出来,“他们刚午睡过,精神头也足,有时候都提前出来,嘀咕着‘该上外头跳操去了’,然后到树荫底下坐着等。”
王丽娟喜欢跳操,有网络流行的五行操、手指操,还有院里自创的康复操。他们把节奏放慢,从肩、肘、腿、胸、胯、脚、手腕,挨个比动作。如果做得好,就能拿到小小的“奖励”——积分卡,可以兑换洗衣液等日用品,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4月份时,王丽娟还在养老院度过了“两个”生日。
4月1日生日当天,工作人员为王丽娟准备了长寿面,送上手工制作的小礼物,院长、护理员都围着她,为她唱生日歌,拍摄小视频和照片发给家属,送去专属祝福;4月9日,她又和当月过生日的其他老人聚在一起品尝蛋糕,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看工作人员精心编排的节目。
王丽娟高兴,没有疫情时,孩子们会将她接到外面,吃顿大餐,现在这份遗憾得到了弥补。有的老人干脆说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像第二个家”。平时,工作人员也会拍下老人的手工作品,影印出照片贴在墙上展示。老人们会高兴地指给其他老人:“你看,这个是我做的,下次你也来。”
“老人的可爱之处,就是会把小小的快乐无限放大,传染给其他老人。”徐久华为此策划过许多活动,剪纸、拼图、唱歌、跳舞等等。“我们要让老人觉得在这里是被关注的,不是没人管的。”
疫情两年,回家七天
疫情封控,对养老院的员工也是一种挑战。
此前,田秋云从商场销售的岗位上退休,照顾多年的婆婆也在高龄离世,田秋云心里空落落的,从此迈进了养老护理的大门。在老家辽宁干了四年护理员后,她决心来大城市闯一闯,于是只身一人来到北京。
封控前,田秋云还能趁着放假,时不时回家看看。现在,包括她在内的所有护理员,都已经两个多月没能回家。3月12日得知养老院将要封控那天,她把所有的事料理完,晚上回到宿舍,才想起还没跟家里说一声。
她太忙了。下班之后,田秋云才能偶尔跟家里打个电话,发个视频,互相安慰。家人劝她,耐心等着解封,保重身体,该买啥就买啥,别省。
有时工作累了,又想家,田秋云也郁闷,徐久华总能看出来。俩人都在50岁左右,年纪相当,处得像姐妹,下班了总在一块聊聊天。有什么好吃的,徐久华也拿来和护理员们分享。每到护理员过生日,一群人就围在一块,吃蛋糕,唱生日歌。
“自己在家都想不起来过生日,到这院长能给我们过生日,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有些时候一件小事就能感动人心。”田秋云说。
护理员之间也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哪怕只是搭把手,也让人感到温暖。田秋云从业时间长,有经验,性子又爽朗,是出了名的“大嗓门”。年轻的护理员有事总来请教她:“田姐,你说这助便咋助?”她总是耐心地讲解,细致到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动作,还得注意怎样才能不把老人弄痛。
“如果你要是把它当作工作,你就累了。把老人当成自个的亲人,你不就轻松了吗?”田秋云说:“看到他干干净净的,心里有成就感。”
护理员的辛苦,徐久华都理解。“他们平时工作忙,年龄都在30到50岁,上有老、下有小,外出打工这么长时间不能回家,压力肯定都有。”一旦防控等级下调,徐久华就会让员工们抓紧时间回家,剩下的工作,只能她自己顶上。
两年多以来,徐久华在家的日子不超过7天。
疫情之前,她看中养老院离家近,选择了这份工作;疫情之后,她即使偶尔回去拿些换洗的衣物,也从不在家过夜。她可以随口报出任何一位老人的健康状况、饮食规律、家庭成员和脾气秉性,记得每位员工的工作状态,但却会忘记丈夫的生日。她常常愧疚,但丈夫总是体贴地安慰:“你做好防护,安心工作,我这边儿你甭管。”
丈夫知道徐久华的压力。封控久了,员工们有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找徐久华抱怨。她定期组织情感沟通会,或是在园区放电影,想尽办法开解。有些护理员年龄大了、家有急事或是干脆不想做了,陆陆续续提出离职,但疫情之下,新的员工又无法及时补充。无形之中增加的很多支出——防疫物资的费用、核酸检测的费用、抗原试剂的费用、员工的加班费用——导致院里每月亏损率比疫情前上升了10%-15%。
养老院就像一个圈,只有把每一个人串联起来,圆圈才能转起来。徐久华就是那个把大家连起来的人。
有时,丈夫会买些水果和巧克力,带给徐久华,但徐久华却“不解风情”,总是嘱咐他多买些,让老人们也尝尝“好吃的”和“巧克力”的味道。
“最幸福的时候”
封闭了这么久,田秋云觉得,自己和老人们的关系更近了。
“跟他们关系处好了你会发现,老人们特别贴心。”田秋云说,一位95岁半失智的刘奶奶,有时像个孩子。不管什么时候见到50多岁的田秋云,都要喊她“甜甜~”。田秋云以为她有需要,着急忙慌赶过去,刘奶奶却说:“我没事,我就喊喊你。”她还要和田秋云贴贴脸。田秋云给她唱歌,唱《北京的金山上》。唱完了,刘奶奶总要接一句“巴扎嘿!”
曾叔叔91岁,小脑完全萎缩,身体不受控制,但他总喜欢往外走,还专走“犄角旮旯”。因为眼睛有白内障,他走得不稳,时时刻刻都需要人看着,田秋云去哪儿都要带着他。
80岁的吴淑云有痔疮,特别严重,需要田秋云每天帮她用生理盐水清洗,再里外上药,有时手指要伸进半指深。她脾气不好,时而摔东西,时而骂人,换过好几任护理员,曾经是院里的“老大难”。刚来的时候,田秋云摸不着头脑,也委屈得直哭。后来田秋云发现,吴淑云只不过是没什么安全感,需要随时有人在身边。
闲着没事的时候,田秋云跟她聊天,聊得高兴了,老太太总是兴高采烈:“我有俩闺女,你就是我三闺女!”
田秋云比以前更细致地观察着老人们的情绪和状态,为了给他们解闷,总是陪他们聊天。“曾叔叔脑子那么糊涂了,给他吃东西的时候,他都先让你吃。”
就连“刺儿头”吴淑云也在被田秋云“融化”。
有时田秋云忙着扶别的老人,吴淑云想着法地“捣乱”,不是冷了,就是热了。田秋云哭笑不得,只好赶紧忙完手头的事,去陪她聊天。聊着聊着,吴淑云又突然开始反省:“小田,阿姨做错了,以后我改。多理解我吧,我就想跟你聊聊天。”
从事养老护理行业5年,田秋云经验丰富。“每个人的情绪不一样,我们得用不一样的方式去哄他们、逗他们。”
徐久华记得一位老人刚入院时,总是独来独往。家属为她选了单间,嘱咐工作人员一定要依着自己的母亲,“她不吃饭、骂人,你们不要管,跟我说就行了。”但在徐久华这里,这不是个好主意。
“每一位老人既是长辈,又是孩子。我常说‘老人身上无小事,老人话语无轻重’。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重要。”徐久华带着工作人员试着进入老人的生活,知道她喜欢弹钢琴、唱老歌,他们便诚恳地鼓励:“哎呦阿姨,您唱得可真好听,这是什么年代的歌曲呀?”老人有些害羞:“我只是随便哼了哼。”
渐渐地,老人不再一个人遛弯儿、一个人吃饭,她开始坐在远处观望,跟别人唠唠家常,在活动里演唱,即使跑调、没唱完,也会得到热情的掌声。而每当这时,徐久华便会请人抓拍下老人惊喜的瞬间——或是咧开没牙的嘴微笑,或是由着激动的泪水淌过皱纹,再将照片分享给老人的家人。
老人们喜欢拍照,这是他们与亲人互动的纽带。
让徐久华印象最深的一张照片是,摄影师弯腰站在轮椅旁,给82岁的董阿姨展示刚刚拍下的瞬间。那甚至不算是专业的摄影作品,但照片里的老人兴致勃勃,笑意从眼角溢出来。
那是2021年防控降级时,养老院办的一场活动,邀请摄影师给老人拍照,记录他们的幸福时刻。82岁的董阿姨长期卧床,外出只能坐轮椅,又有些小脑萎缩,讲话也不利索。那天,工作人员为董阿姨换上新衣,将轮椅推到院子里。
“今天是什么日子?”老人很是高兴。“今天是你幸福的日子,你愿不愿意看到你最幸福的样子?”摄影师凑到老人身旁,给老人回看照片,被工作人员抓拍下来。“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董阿姨说。
(应受访者要求,王丽娟、吴淑云为化名)
B02-B03版/新京报记者 左琳 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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