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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们需要更多的“泡沫”关系,以移风易俗的耐心来等待现代社会的早日光临
与“泡沫”相联系的词语通常都会引起人们的不安,像金融泡沫、房产泡沫,从这点也可看出,“人际泡沫”一词,反映着人们一种怅然若失的心态。
无论是“人际泡沫”还是“城市里的孤岛”,都存在一种视角——以宗法社会中的熟人交往原则为参照,观照以陌生人交往为特征的工商社会里的人际关系。
身处“人际泡沫”中的人群,往往正是这样一群身处尴尬的角色。传统的乡土人情网络在他们身上已被完全剥离,他们带着行李和梦想一头扎入远离家乡的陌生城市,但这些城市并非真的那样公平,熟人社会的行事规则在这里仍然生命顽强,与这些“原住民”相比,身处“人际泡沫”中的人往往需要花费更多的成本才能办成一件事情。
来自吉林延边的李贞爱和男朋友都在北京工作。今年的五一,他们回老家举办了婚礼,仪式隆重而热闹。而在北京,新婚夫妇只请了新郎单位的几位同事吃了一顿饭,对于自己的同事,李贞爱只是分发了一些喜糖。
“单位里的同事流动性大,邀请人参加婚礼反而会引起对方的不便。索性就不请了。”李贞爱的这种心态,正反映了处于两种文明夹缝中的社会环境中,人们处理人情往来的复杂与无奈。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双方父母的坚持,在家乡的婚事操办也会被他们省去,家乡的社会网络对他们来说已经涉及甚浅。这种关系颇有些类似于农村与集市中人们所采用的不同行为准则。
费孝通曾这样阐释中国人的乡村与集市所隐含的行为逻辑:
“在我们乡土社会中,有专门作贸易活动的街集。街集市场不在村子里,而在一片空场上,各地的人到这特定的地方,各以‘无情’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大家把原先的关系暂时搁开,一切交易都得当场算清。我常看见隔壁邻舍大家老远地走上十多里,在街集上交换清楚之后,又老远的背回来。他们何必到这街集上去跑这一趟呢?在门前不是就可以交换的吗?这一趟是有作用的,因为在门前是邻舍,到了街集上才是‘陌生’人。”
可见,这“村子”与“街集”的跨度间,彰显的正是两种社会人际关系的形态差异。
中国的传统社会网络是以个人为中心,向外逐渐扩展,从关系最近的家人、到亲戚、朋友、邻居、同事,一层层扩展开去。每个人的关系网络看起来都像是一个同心圆,由亲到疏,由近及远。
同心圆里的群体彼此间界限并非分明,每一个身处其中的成员都可能同时拥有两种以上的身份。比如父子之间可能还是同一单位的工友……
这种关系的大量重叠让每个社会成员间的联系都异常紧密,在平时接触的过程中任何一个人都会成为“熟人”。以至于在整个社会网络中各级之间盘根错杂,任何两点之间都会发掘出藕断丝连的联系。
在这种社会状态下,公私之间没有明确划分,很多公事是在“串门儿”的过程中解决的。个人的隐私权在这里受到了最大的压制,人们很少获得匿名发表言论的机会,彼此之间熟知对方的底细,无论是在处理家庭关系还是在公共场合,都必须考虑自己的一言一行,以防别人的品评给自己带来伤害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私领域最大程度地为公领域让位。
正是在这种社会网络中,传统中国仅靠道德的标榜就可以治理偌大的一个国家,在威权不足以触及每一个乡村角落的局限下,道德力量的约束在每一个社会成员身上都有所渗透。凭借于此,集权统治凭借极小的成本便在中国稳定运行了2000余年。
以熟人社会作为社会关系网络特征的传统中,儒家倡导的五伦(君臣义,父子亲,夫妇别,长幼序,朋友信)成为指导人与人交往的社会准则,而如何与陌生人打交道则完全不在此列。
随着工商社会的发展,陌生人社会特征开始呈现在社会关系网络中。所谓“人际泡沫”中的成员便是这个交往群体中的主体。在他们身上,同心圆式的关系网络开始发生改变。家人、亲戚、朋友、邻居、同事……每个群体形成大小不等的椭圆形,除了作为中心的个人外,这些群体间很少会有交集。
这种疏离的社会交往环境扩大了社会成员的私属空间,每个社会成员都可以从中获得更多的隐私权。
你可以老死不与邻居往来而不会被视为怪异,你可以在街头手舞足蹈而毫不担心别人对你的评头论足,你甚至有更多的机会来匿名表达观点……总而言之,人们的私领域被空前扩张,从而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但这种进程并非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至善至美。“人际泡沫”一词的色彩本身就显示了人们在这个过程中的迷茫与煎熬。
这种痛苦跟转型期的很多社会问题一样,原因在于原有社会支持系统的废弃以及新系统的尚未健全。
毫无疑问,随着城市化的进一步发展,以“熟人”作为社会约束力量的传统社会会进一步向“陌生人社会”转变。而在以宗法制为基础,在中国运行了2000余年的信任机制失效之后,用什么来重建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成为一个更为复杂的话题。
也许我们需要更多的“泡沫”关系,以移风易俗的耐心来等待现代社会的早日光临。但传统社会网络中依靠“人脉”获得的资源支持和情感慰藉,在这个直面陌生人的时代里,该由什么样的方式来取代?
这种社会支持的建立,不是一个依靠等待来解决的问题,更不是单靠“以法治国”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何晓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