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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世纪80年代起到今天,第一代外来工大都已经返回农村,而构成今天外来工主体的,是一代“新生代外来工”。他们比第一代外来工离开农村的年龄年轻近10岁,除了户口簿上的“农业”二字,他们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职业已经基本无关。他们不再节俭; 他们不再如父辈一样能吃苦;他们不再愿回农村——但今天他们的根也不在城市里。
我们每天都在城市中看到他们。可我们是否注意过,20年来,他们已经更换成新生一代?
下午5点30分,19岁的袁石金骑着他的电动三轮摩托,从京郊两公里外的“锦绣大地”农产品批发市场,回到了他的居住地,靠近北京市东五环的龚村。
这是一片纵横都不到400米的聚居区,陈旧破败,甚至很难找得到一间楼房。但在一条横贯全村、约3米宽的街道两旁,各种商店紧紧挤在一起,提供着全部生活所需:手机、小家电、衣帽、药品、兼营化妆品的副食店……远远超出一个普通村庄商业活动的正常规模。仅就餐馆来说,就有四川菜、重庆火锅、兰州拉面、东北饺子……但很少有一家餐馆其店面能超过20平方米。因为缺乏足够有效的排水系统,凹陷的街道中间,餐馆和理发店排出的污水形成一条宽约一米的臭水沟,在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也不曾干涸。
这个村庄所居住的人口,早已经超过了它最初的设计。从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大量的外来打工人员涌入这里,使得这个即将被城市吞没的村子突然回光返照。龚村西面行知打工子弟学校校长易本耀告诉记者,龚村的居住者主要为拾荒者、搬运工和批发市场的商贩,其人口数量从三四年以前就已经至少超过原住民五倍以上,目前保守估计应有数千外来人口在此生活。
已与第一代外来工相差一代
“新生代外来工”——这是个经过反复斟酌才被确定下的名词。
说这些来自农村的外来打工者们是“外来工”,而不是“农民工”或者“民工”,不仅因为后者一直含有些许的贬义,而且当下的外来工们,“许多都没有什么务农经历,都是离开学校就出来打工”,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王春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除了户籍上还被冠以“农民”,他们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职业已经无关。
王春光在研究中发现,从90年代开始,外出农村流动人口平均年龄由80年代的30.86岁,已经下降到22.99岁,两者相差7.87岁,非常接近于我们通常所说的相差10岁等于相差一代的情况。
袁石金们正是新一代进城大军的主体。王春光认为,他们来到城市,不再是纯粹为了赚钱以贴补家用,他们要在城市里找到工作、爱情和安身立命的方式。
由于没有被城市承认的身份,他们一般被称为流动人口,但这种流动其实完全是单向和只进不出的。
易本耀统计过,往往离市中心越远,外来农村人口的聚集越为密集,其居民收入也越低。由于北京三环路以内大型农副产品批发市场整体外迁,在四环、五环附近的岳各庄、新发地、八里桥、清河等大型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周围,依托这些市场生活的外来人口就形成了大型聚居群落,呈现出“农村包围城市”的态势。
1997年11月1日北京市首次外来人口普查资料表明,北京地区外来流动人口已达285.9万人,其中在城区居住的外来人口229.9万, 而北京市的总人口为1300万。
北京的流动人口多从事第三产业,多半集中在建筑、商饮、服务等行业。特别是个体小商贩,以工时长为特点,一般需要两个劳动力相互轮替,因此以家庭流动为主。
这与珠江三角洲以加工出口区为类型的劳动力需求,有很大的差异。
中国的广东省,是外来工们最集中的省份之一。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这里的外来工占了全国的47%,另一个数据是,近10年,在广东的打工者达8000万。
与北京的相对分散居住情况不同,广东尤其是深圳一带的外来工,多是从事制造业,他们多集中居住在成片的工厂宿舍里。
袁石金每天的工作是用电动三轮车把食品调料送到各个酒店去,他自豪地告诉记者,“锦绣大地”农产品发批发市场80%的调料品经销商都是他的老乡。每天晚上6点以后,随着袁石金们结束工作回到龚村,这个村子就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当村外公路对面一墙之隔的别墅和小区华灯初上,村里没有路灯的狭窄街道上也人影憧憧,冷清了一整天的商店和餐馆开始忙碌,台球室和用电话线拨号上网的网吧里挤满了人,破败的村子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繁荣气息。
这也是袁石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他和他的室友袁杰常常会去喝一点酒,然后去打几局台球。和城里的年轻人一样,他也喜欢上网,但这里3元钱一个小时的网吧实在太贵了,而且网速很慢。
袁石金抱怨说,每次用QQ发文字消息都要很久,他根本无法和在石景山当服务员的女朋友视频聊天。
“新生代”们的个人画像
袁杰,来自福建长汀,21岁,刚刚辞去工作,他原本在一家调料店里做电脑操作员,负责打印销售单。虽然不是什么体力活,但袁杰还是觉得这工作太辛苦了,每天从早上9点到晚上10点连续上班让他受不了。半年前来到北京,是袁杰第一次出远门,高中毕业以后他一直在本地做网络游戏的“代练”,虽然没挣到什么钱,但让他深深地迷上了电脑。他希望有机会学习电脑技术,然后去软件公司,他觉得那才是他最想要的工作,轻松、体面,而且收入挺高。
袁杰刚刚和他的女朋友分手,女孩子是另一家调料店的电脑操作员,也是他的同乡。袁杰说,现在他还“养不起”对方,也不能给对方带来什么,分手是应该的——和袁石金一样,他没有什么积蓄,而且有点入不敷出,袁杰诉记者,现在这点工资不够用也不值得积攒。将来当然会遇到需要用钱的时候,但那时候他也不会只挣现在这么一点钱了。
王树宇,来自四川农村,21岁,初中毕业后曾经当过兵。从今年3月份来到北京,他一直在龚村一家餐馆里学厨师。上个月,由于战友的帮忙,他进城在一家大型超市当上了保安。
王树宇每月的工资是600元,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以后,他花500元买了一个sony随身听,他的枕头旁边放着光良和羽泉的CD,他还没来得及结识新朋友,于是大部分空余时间都用来听CD或者上网。每天晚上在保安宿舍里,王树宇都要听歌直到午夜一点左右才入睡。
王树宇很喜欢逛街,他对城市有无穷的热情,但在龚村居住的半年里他进城不超过五次,所以刚做保安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商场里一逛就是老半天,接着又迷上了坐公交车看街景。但几天前在街头闲逛的时候,他突然被警察拦住检查身份证和暂住证,后来打电话让超市来人才把他接了回去。
尽管这样,王树宇还是觉得城市比家乡更加亲切。在家的时候,父亲经常责怪他不能好好读书也吃不了做农民的苦,其实在他家乡的同龄人已经没有人能像父辈一样做农活了,和王树宇一样,他们纷纷来到城市,不管城市是否接纳他们,他们都要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
单妹(化名),来自陕西,19岁。她去年考上了第四军医大学,但是父亲说,将来大学毕业也是打工,还不如早点出来吧,于是她就跟着来到了深圳。时至今日,单妹还保留着那张录取通知书,看到它的时候还有些后悔。
来深圳一年,她还没有回过家。每天的工作是在生产电子秤的流水线上,把上一个工位做好的半成品“放到炉子里烤一下”,交给下一个工位。她的工资是底薪加计件,如果不加班能够得到600多元,如果卖力干,最高拿过1500元。
除了单妹自己,她的父亲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在深圳打工,分属不同的厂,陕西的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她说妈妈不要她寄钱回去,她也知道寄回去了妈妈也不会用。于是就安心在深圳挣多少花多少,几乎没有什么积蓄。
记者问她:“你一个人怎么能花掉这么多钱呢?”单妹说不知道。
“不知道”,这是单妹最多的回答。问她将来怎么打算——不知道;工作之外最想干什么——不知道。
单妹现在很开心,因为已经渡过了刚来之初的压力,生活完全没有问题。
她最迫切的要求是涨工资。“不过现在深圳各个厂的工资也就是这样了,到哪里都一样的。”单妹说,即使再在深圳干一年,还会拿计件工资,经验累积没有什么意义。
面对陌生人,单妹和她的伙伴表现出一种特别的警惕,连真实姓名和电话都不肯说。她说她没有手机。
“要是家里出事了怎么联系你呢?”
“不会出事的。”单妹乐呵呵地说。
过了一会,单妹的口袋里发出好听的电子铃声,一直在说笑的她脸上有些尴尬。
流动人口子女:正待浮出水面的更新一代
北京市社科院韩嘉玲博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根据2004年的调查,在北京公立学校就读的流动人口子女为21.4万,虽然没有统计数据,但她相信在北京的流动人口子女总数应该接近40万。根据抽样调查,在年龄分布上,流动人口子女从零岁到18岁为不规范的倒金字塔型,12岁到16岁的人数最多。
虽然在2002年4月19日北京市教委就宣布,从同年9月1日起,外来流动人口子女入学可以缓交或减免借读费就近入学,但绝大多数无固定工作的打工者根本无法拿到务工证等就业证明,更没有自己联系学校的活动能力。
韩嘉玲说,由于升学渠道困难,外来子弟入学率从小学、初中、高中呈递减趋势,由于最终没有在北京参加高考的机会,成绩较好的外来孩子,在小学或初中毕业后就回到老家继续读书,成绩不太好的就进入北京市内的职高或直接开始打工。在这种情况之下,反而是在少年时代教育上较不成功的孩子容易留在北京。
很多孩子则就此流入社会。北京市海淀区少年法庭尚秀云法官告诉记者,在海淀区去年判处的425个少年犯罪案件中,外来人口犯罪约占49%,其中农民工子女占相当大的部分,过早地离开学校进入下层社会,往往是导致犯罪行为的主要原因。
而王春光曾经对记者讲过这样一个细节,在调研中,一位“新生代”告诉他,不要喝本地生产的软包装牛奶。因为他在生产线上工作时,曾往软包装里面吐过痰。
“这种事情不是很普遍,我也不想损害他们的形象。社会对于这个群体一直不公,他们没有力量正面对抗,他们会迂回地、委婉隐蔽地使用一些报复手段。”王春光说。
韩嘉玲认为,现在去判断这一代人的社会特征还为时尚早,但可以预见的是,他们的问题将越来越重要,我们的社会也将会为适应他们而做出改变。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朱雨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