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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日本占领的漫长的14年中,中国东北3000万普通人中的绝大多数,每天能做的只能是;努力在看不到明天的环境中继续活下去。当历史写满了英雄和帝王的故事时,他们的生活和感受,被惨烈的侵略事件和艰苦的战争遮蔽了,忽略了,甚至淡忘了。
★作者/丁尘馨
2005年7月7日,卢沟桥畔,“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序厅悬挂了18年的8口警世大钟,增加到了14口。
馆长王新华并没有向络绎前来的媒体提醒这个变化的细节,只是强调,“这14口钟代表着中国从1931年“9·18”日本开始侵占我国东北,到1945年抗战胜利,这14年战斗的历程”。
这是在抗战胜利60年后,官方第一次将一直宣传的“8年抗战”正式更改为“14年抗战历史”。
1931年9月18日晚,中国东北奉天(现沈阳)城上空的炮声,把这个3倍于日本领土面积土地上的人们推入长达14年的噩梦之中。有史料具体记载了日本如何霸占银行、工厂、矿山等一切机构,如何垄断东北经济、掠夺资源、屠杀百姓、强奸妇女;历史还记录了在极端艰难困苦中的抗日英雄的英勇事迹。然而,作为3000万东北人的绝大多数,他们能做的只是,努力在这看不到明天的环境中继续活下去。
李国兴,1920年出生,沈阳人。现为辽宁省农业展览馆离休干部。85岁的他仍然清晰地记得“9·18事变”当晚从自家屋顶上穿过的炮声。沦陷14年间,日本人完全控制了东北所有的学校和机构,他也从小学到中学直至升入大学,完成了自己所有的学业,从少不更事到长大成人。
炮弹从我家屋顶穿过
1931年9月18日晚上10点多钟,炮响了。我们家住在沈阳大北关草仓胡同,日本鬼子的炮弹正好从我们家房顶上穿过去打到北大营。听到打炮声,我妈冲我爸喊:“国兴他爸起来,下大雨了,赶紧备柴火!”旧社会,老百姓做饭都烧秸秆(高粱秆)。备柴火,就是把秸秆拿到屋里,别让雨给浇了。
我爸起来,出门一看,“净瞎说,哪有什么雨。”炮声零零星星。“我知道了,这是打火操”。说完爸就回屋睡了。打火操,就是现在说的军事演习。
1931年9月18日,对于沈阳乃至整个中国,是一个分水岭。当巨大的国难降临时,古老的沈阳还在沉睡之中。
22点20分,日军在柳条湖蓄意制造爆炸,开始了对沈阳筹划已久的进攻。因中国军队受命于“不抵抗命令”,北大营很快陷落,至19日上午7时许,沈阳城完全被日军占领。
那个时候老百姓都没有隔夜粮,第二天都去粮站买粮。19日粮站没开门,大家去砸,木板的门一下就给砸开了,大伙冲进去抢粮。我看到有人把裤绳解下来,把两边裤腿一系,米直接从裤腰倒下去,两条裤腿就成了米袋子。
不一会儿,看见卡车从我住的街道开过,车上站着4排16个背着枪的日本兵。
看到日本兵来了,抢米的人们提着裤子就跑。有的实在拿不了的,也只好丢了米撒腿跑。
日本兵对着人群“哒哒哒”一通扫射,人死的死,逃的逃,都散开了。
那天回家以后被我妈狠狠揍了一顿,说,“你再去看热闹我打死你,那是闹着玩的么?枪子儿给你窜上你就完了!”
那时日本鬼子老杀人。他们拿着枪和老百姓逗乐,逗着逗着,突然“乒”一枪就把对方打死了。
挨打成为学校教育的一部分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曾下令停办并关闭所有的各类学校,直到1932年伪满洲国政权建立后,日本改变了统治策略,想用“文治”笼络人心,于是开始对中小学进行整顿、恢复和发展。尤其到了1936年,“文教部”规定从小学一年级起,开始教授日语,并增加每周教学时数;同时一再减少中文课的教学时数。
此时,整个伪满洲国从中央到地方,由日本人控制的各级教育行政机构已建立起来。第二年5月,日当局先后在《学制要纲》和《学制起草之要点》中提出“皇道教育”的方针:“遵照建国精神及访日宣诏之趣旨,以咸使体会日满一德一心不可分之关系及民族协和之精神……养成忠良之国民为教育方针。”
1936年,李国兴就读奉天省立第一高等学校(相当于现在的中学)。我们中学的校长是日本人,叫矢野青。还有一些日本的教官。
当时学校离我家很远,我骑车上学,车老坏,我总迟到。记得有一回,被日本教官一顿好打。他说,“你迟到了,你又说你的车放炮,你的车怎么老是放炮,你尽撒谎。”我说我半路上肚子坏了,又撒尿又拉稀。可这个“尿”字日语我不会说,我只好用中文说是“尿”,他一下煽我两个嘴巴子,我说,“不会说”,跟着我就哭了。他说“你怎么哭了”,揍我揍得更厉害。我当时感觉耳朵都被打聋了。
在学校挨日本人打是常事。看到日本教官过来,你要给他敬礼,如果看他在系鞋带,手也不能放下来,要等他把鞋带系完。有一次等教官系完鞋带起身发现我手举偏了,没有放在帽檐上,又被他打。
我这一生最难忘的一件事,就是为纪念日本建国2600年那年(1940年),那时每天下午2点国民党的飞行大队到沈阳轰炸,每天要我们去挖战壕,挖完后日本人把卫生球点着放进战壕,点着的卫生球冒出白烟,什么都看不见,飞机就没法炸了。
我人小没劲儿,一人要求一天挖10里,我2里都没挖到。第一天我报告没完成、第二天又没完成,我们班的班长是中国人,把我叫到2号楼训斥道,“纪念日本建国,这么重要的事,你都敢违反不做。你这是对满洲国建国精神没有认识!”他是用日语说的,接着“噼啪、噼啪”给我一通嘴巴子,打得满嘴都是血。
和日本学生在一所大学
伪满时“国务院”总务厅决策要员田村敏雄在其1940年出版的《满洲建国在文化史上的意义》一书中毫不讳言地说,“新满洲国的文化真髓,实际上是日本的文化。换句话说,是大陆版的日本文化建设。”
直到1943年,整个东北的大学不过二十几所。在大学中均以日语授课,国民道德课是以讲解《诏书》、《敕语》为主。
据日本有关方面统计,1943年,东北各大学在校生共有6000余人,教员1000余人,其中日本学生、教员占50%以上。
刚入学的时候稀里糊涂的,什么都没想。只知道如果我不听我爷爷的话,就没人供我念书,爷爷说,“你不念书,去做二流子呀?”不念书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在大学里,我感到最别扭的是,学校把日语叫“国语”,学中文成了“汉语”。还规定:在走廊可以说中国话,但在教室里就不能说了,只能说日语。有的中国学生觉得憋气,就把门打开,把头伸出门框,用中文喊“老张,你给我捎一个煎饼啊”,然后头缩回来说日本话了 要是还说中文,教官就会揍你。
我们当时学过两本书,一本是苏联的作家写的《叫喊的森林》,另一本是中国的《聊斋》,不过两本书都是日文版的,由日本人教。
只有大学是中日学生混招的,中学没有。但大学里中国学生和日本学生还是分班上课,日本学生读土木建筑的多,中国的学生都是读农业、林业、兽医这些科目。宿舍也不在一起。他们的生活条件比我们好。那个时候学校里中国学生就是比日本学生低人一等。
每次吃饭的时候,要先念校训,再说,“要感谢天照大神”(“天照大神”,日本人奉为大和民族最原始的天神)。
食堂里是四张大桌子,日本人占2张,中国人2张。中国学生吃高粱米,日本学生吃的是大米。中国学生问教官,我们为什么不能吃大米饭?他们回答,日本人从小吃大米,习惯了,吃高粱米对胃不好;中国人从小吃高粱米,也习惯了,吃大米饭也对胃不好。
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学生必须上“勤劳奉仕”的课,当时我们去了六七个班,共有200多人。(不止在东北,在日本本国,大学生也要修3~6个月的“勤劳奉仕”课。他们动员青年学生修路、修工事等,以弥补兵力不足)
我是用电锯伐木。伐了3天,我觉得不行了,感觉要吐血,当时有一个姓严的同学和我关系最好,他说我们不能这样死了,咱得活着,这大学不念了,“勤劳奉仕”也不奉了,我说“行”。之后我们就到河边煮水喝,后来我们的日本教官外号叫“大驴”的,集合点名时没有找到我们,在会上就说,“这两个小子,对满洲国精神没有认识,回去一定要开除”。
我回到学校把事情跟农学部主任说了,他最恨这个“大驴”,说,“在农学部他说了算我说了算?你回去读你的书”。结果,我没有被开除,但期末“大驴”的课给我不及格。
在学校还有一种课,叫“白刃仗”,那课挨打得最厉害。“白刃仗”,是日本的一种军事训练课,是学生拿着木头枪或棒对打,对刺。我长得瘦小跑得也慢,结果一下接一下被日本教官从头上打下去,起了老高的包,七八天都好不了。
日本人战败的时候,我们听电台播报,一听到中文说“中华民国34年,某某广播电台开始广播”就掉了泪 多少年了 不是作为中国人。
那时大家决定宰猪庆贺。日本学生一看到我们这么一群人拿着刀走在路上,喊道,“不好了,中国人要杀日本人了!”我们队长就对跑着的日本学生说,“你们都回来,俺们不像小日本鬼子这么小气。俺们去宰猪,明天给你们改善生活。你们小鬼子记住中国人对你们的好处,不要以德报怨。”日本学生回来以后,坐在那就哭了。
日本投降的时候,我在日记中写,“终生今天为最愉快”。
那时我有一个日本同学叫矢春静,我总上他们家去串门,他姐姐给我们做饭,大家一起聊天。1945年日本人战败要遣返回国,有一次我在他们家聊完天,临走时,他姐姐当着父亲的面儿说“我要和李先生说几句话”,接着她对我说她想嫁给我。我说,你不能嫁给我,我有太太,还有两个孩子。
她说,“我就喜欢孩子。我嫁给你以后,我伺候两个孩子,给你太太做饭,让你安心在外面赚钱。我图个生活就行”。
“那也不行”。我对她说。(当年有10万遣返的日本侨民,日本刚刚战败,国内的生活景况比他们在东北要困难很多,很多日本人都不愿回国)
后来,她还是被遣返回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