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是台湾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先驱蒋渭水先生的孙女，她于去年初随母亲回台探亲，与全家人完成50年才有的团聚，不经意间，遇到台湾媳妇大陆妹的问题。作者娓娓道来，却也传达出一个重要讯息：两岸婚姻已经广泛地存在，是两岸当局和民众无法回避和应当给予重视的问题。

　　我的祖籍地是台湾。为了赶上我家半个多世纪后的第一次隆重的全家大团圆，去年春节我和妈妈匆匆办好赴台手续，在除夕那天的清晨上路了。

　　我们由北京乘飞机到香港后，因为办理换证的中华旅行社除夕要提前下班，所以又马不停蹄地乘公车赶去市中心把台湾发的通行证副本换成正本，换完证，我们又返回机场，候着华航除夕最后一班飞回台北的班机。“我们兄弟三人已经在桃园机场等着接你们呐！”长途电话里传来大哥激动喜悦的声音。“我们是开车从太鲁阁赶过来的……”。从台北打来的长途电话缓解了我和妈妈在香港候机转机的焦虑和不安。大哥从小被留在台湾，我爸妈来大陆时没顾得上带他，大哥终生遗憾是没能再见到爸，我爸早逝。二哥和弟弟在美国，这次专门请假在我们之前抵达台湾等着我们。我们兄妹四人自出生就从没机会聚首过，我年近半百才有了这头一次的全部到场的团聚！

　　小时候在北京，除了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从没叫过别的称谓。听同伴叫他们的叔叔、姑姑，好羡慕。这次在台湾探亲时，大补了一回没有走过亲戚的缺憾。爸爸家的亲戚，妈妈家的亲戚，亲戚的亲戚……虽然叫“伯伯叔叔姨堂兄堂姐表弟表妹”觉得口生，却让我好好体验到了浓浓的亲情和回家了的感受。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就在这回的串亲戚中还串出了惊喜，知道我们有两家亲戚娶了大陆妹。

　　我听说“大陆妹”这个词是在1996年。那年出了本畅销海峡两岸的书——《台湾媳妇大陆妹》，作者贺顺顺是位青岛姑娘，嫁给了拍摄《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台湾著名导演凌峰。书中写的是她自己在两岸婚姻中甜酸苦辣的体验，故事一经发表，引起了台湾读者对大陆妹的兴趣。是不是由于她的故事使得许多台湾男士想娶大陆妹，抑或许多大陆女想嫁到台湾去，这些年台湾媳妇大陆妹的人数确实是与日俱增。上个世纪人数还不多，像顺顺这样跳芭蕾出身，清新亮丽，婚后相夫教子当家庭主妇又写书立说者，更属稀有。虽然顺顺和凌峰堪称两岸美满婚姻的楷模，但他们都认为，“两岸婚姻太累”；顺顺的体会是，“两岸的差距的确很大，对这一问题实在应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据说十几年来，已有16万个两岸共同组建的家庭，其中大多数是明媒正娶的台湾媳妇大陆妹。她们为什么要嫁到台湾？在台湾她们过得怎么样？我很好奇，我很想和亲戚家的大陆妹聊聊，但她们并不像台湾的亲戚那样热情待我，乐意问长问短。亲戚家有位来自农村的台湾新娘大陆妹，她明明白白地说，她嫁到台湾来就是为了改善生活。听了这话我最初的惊喜变成有些心酸，恋爱结婚，顺理成章，婚姻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归宿吗，如何成了改善生活的手段？！是婚姻不古？婚姻变异？还是我落了伍？！

　　我的亲戚告诉我，大陆妹当台湾新娘虽无语言障碍，但绝非一件浪漫轻松的事。台湾当局的“入籍”法规对嫁到台湾的大陆新娘有歧视。在台湾的外籍(越南菲律宾泰国等)新娘比大陆新娘入籍年限短。也就是说与大陆新娘一同嫁到台湾的外籍新娘拿到户籍可以久居台湾合法打工时，大陆新娘还没资格，须再等上好几年，且在拿到户籍之前每年必须出“境”，所以大陆妹想多挣钱改善生活，就要冒着非法打工被严厉处罚的危险。尤其不近人情的是生了孩子也依然要按期离开台湾。这些合法嫁到台湾的大陆妹们想合法打工挣钱之难可想而知。

　　我听过许多关于大陆新娘的故事。有个农村嫁到台湾去的大陆新娘，她的婚姻很美满，衣锦还乡回到大陆时，令同村的姐妹们羡慕不已，结果她成了全村未婚女子的媒人，把她们一一介绍到台湾嫁人。另一个大陆新娘，嫁给了几位老荣民(国军退伍老兵)，因为他们年迈体弱财力不足，就合伙娶她。还有个大陆新娘则创下再婚最高记录，因为她几任丈夫都是年迈的老荣民，嫁一个过世后又改嫁另一个……

　　其实，大陆妹嫁到台湾后，适应婚后家庭生活也不易。地域的习俗差异，社会制度的不同，使大多数大陆新娘一嫁到台湾就被困在家庭人际关系的不和睦中，难以适应。我从我亲戚家就可以感受到。不要说公婆大姑小叔，就是夫妻俩都对对方的生活背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也不留意生活背景会影响他们婚后的生活。台湾社会遗留较多守旧的传统，为妻就要夫唱妇随承担全部家务，相夫教子。倒洗脚水似乎是不太流行，但为夫君进门摆好拖鞋准备洗澡水是必须的。她们几乎没有施展大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豪迈空间。随了台湾的习俗，就要彻底修理自己，这需要韧性和耐性；硬要坚持本性不移，这又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无畏。要我看只有高IQ和EQ的超常人才能在两岸婚姻中当好台湾新娘大陆妹。

　　在台湾媒体上也常能看到有关大陆新娘遭受家庭暴力虐待，婆媳关系不和受伤害等事件。目前，在台湾的大陆新娘已是台湾一个不可忽视的群体，关乎社会安定。台北市政府曾举办大陆新娘培训班，教讲台语、做台菜，试图帮助她们能较容易与台湾家人交流，建立良性沟通，融入台湾社会。我想如果为了大陆新娘婚后生活的幸福，那些办理两岸婚姻登记的部门应该在大陆妹嫁到台湾之前，安排一些咨询人员或者一些涉及妇女家庭婚姻的民间组织能和她们交流，预告她们两岸婚姻可能会面对的一些状况，让她们做好心理准备，并就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问题提些建议，那就最理想不过了。

　　我有个朋友告我，她第一次看到台湾小巷子里贴的招聘应聘大陆妹小广告时很奇怪，为什么只招聘应聘大陆妹？打听后她才知道：因为大陆妹没有合法身份，雇主雇她们可以少花钱；而一些地下应召站则乘机找大陆妹卖淫。更有甚者，为了谋生求职赚钱，一些大陆妹竟张贴什么都愿做的自荐应聘广告。

　　近年来，“淘金梦”把许多大陆妹拉下了水，偷渡卖淫抹黑了本来清纯的大陆妹名誉。如今台湾一说某某是大陆新娘，就怀疑是假结婚；一说是大陆妹就跟色情有关。

　　记得在台湾探亲时，一次和妈妈外出乘出租车，我坐在运将(司机)旁闲聊，运将听我的口音知道我不是本地人，便说“你是大陆妹吗？你怎么到台湾来的？到台湾干什么？有没有嫁人？”我妈坐在后排，一听我被人认出是大陆妹就急了，赶紧大声插话，告诉他我在北京有家有业有夫有子。运将没再吱声。我心里好别扭，这是怎么了，我就是大陆妹，虽说谈不上光荣不光荣，可也不丢人，依然是好端端堂堂正正的良家妇女。我怪我妈是瞎着急，也不算算我这把年纪当大陆妹的祖母、我妈当她们的曾祖母都绰绰有余，她们当我的孙女一点不吃亏。她们要真是我的孙女，我肯定会教导她们些生财正途，别为圆淘金梦作践自己。

　　从台湾探亲回来，我不由自主地对那些生活在台湾的大陆妹的消息很敏感。那几日台湾电视新闻连天报道私渡台湾的大陆妹溺毙的消息，同时报出仍有大陆妹不怕死，“前仆后继”再次私渡台湾。看着那些被查获的从船底舱或货车箱里惊慌走出来的年轻大陆妹们，较之以前的年龄越来越年轻，装束越来越时髦，焗着彩油的披肩发，露着肚脐的短款低腰装……看着这些镜头我忍不住说了句：“这太有损我们大陆妹的形象啦！”一起看电视的一位年轻男同事马上给了我一句，“你以为大陆妹形象有多好呢！”我语塞，不知如何反驳。起身离去，独自呆坐半晌……耳边不禁慢慢回响起一句最近常被引用的一本畅销书的书名：拿什么拯救你——我的(不是爱人，而是)大陆妹！

　　作者：蒋建春 原文载于《台声》200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