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眼中的颜色

《庄子》中“五色”归类

  先秦诸子对色彩的解读,体现出他们的哲思和对宇宙人生的把握。孔子曰“非礼勿视”,不符合礼制的不要看,主张以礼来规范色彩的使用,推崇的是“青、赤、黄、白、黑”五种正色;墨子用“墨”作为姓氏和命名墨家学派,用黑色彰显哲学理念。老子言“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以黑、白两色表现自己的处事原则和阴阳观念。

  作为道家代表人物的庄子,更是集中地在作品中用色彩来诠释自己的哲学理念。庄子没有将五彩缤纷的颜色进行地位尊卑的划分,而是以空明若镜的心灵来观照万物,细致地观察自然界中的颜色,形象地描绘出生命世界的真实性与多样性。

  《庄子》一书中颜色词数量众多、种类丰富,主要颜色词为“苍、青、白、黄、赤、玄、素、黑、骊、紫、朱、缁、绀、丹、辱”15种。对《庄子》中的颜色词进行统计,其中26篇中提及色彩,内篇中出现8次,外篇中出现30次,杂篇中出现23次,共计61次。

  《书·益稷》曰:“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孙星衍疏:“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出于黑,故六者有黄无玄为五也。”“五色”即青、赤、黄、白、黑,在先秦文献中常以广义形式出现,包含的色彩种类繁多,而对具体颜色进行规定时,则以“正色”的概念对五色进行限定。梳理《庄子》一书中的颜色词并进行“五色”的归类,其中白、素属于白色系,黄属于黄色系,赤、朱、绀、丹、紫属于赤色系,青、苍属于青色系,黑、缁、骊、辱、玄属于黑色系;五类颜色词在《庄子》中出现的次数,分别为青11次、赤5次、黄10次,白22次、黑13次。

  白色是庄子偏爱的颜色,我们可从道家的哲学思想、“殷人尚白”的社会习俗和崇尚自然的价值选择三个方面进行探讨。首先,从思想体系看,庄子认同老子“五色令人乱目”的观点。《老子》第十二章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庄子承袭老子对五色的观点,在《天下》篇云“五色乱目,使目不明”,认为五色会扰乱人的视觉,使眼睛看不清楚,失去自然本性。庄子规避繁缛交织的色彩,旨趣趋向自然、本真的“白色”。

  其次,“殷人尚白”的社会风尚,是庄子偏爱白色的民俗原因。殷人以白色为贵,在殷墟甲骨卜辞中,关于白色动植物的记载,远超过其他颜色。颜色词“白”色,多表示用牲颜色,如《合集》37398载“……于倞麓,获白兕”。殷人祭祀多用白色动物,据《礼记·檀弓上》载:“殷人尚白,大事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尸子·君治》亦载:“汤之救旱也,乘素马白车,著布衣,婴白茅,以身为牲,祷于桑林之野。”在祭祀祖先或神灵时,殷人使用白色的祭牲、穿着白色的祭服,以纯洁、朴质的虔诚,表达心中的信仰。白色是圣洁的天授之色,代表着尊贵,纯正的白色体现出祭祀者的虔诚。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庄子出生在殷商旧族所在地的宋国蒙城,身受殷商文化的熏陶,行文中不自觉地体现出“殷人尚白”的社会习尚。如《外物》篇云:“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策。’”白龟被世人尊为神龟,用来占卜了七十二卦没有不灵验的,可见,在人们的信仰中,白色具有重要意义。

  最后,崇尚自然的精神追求,是庄子偏爱白色的价值选择。在色彩谱系中,白色是大自然中最简单的素色,融于天地万物之中,与庄子“顺物自然”(《应帝王》)的观念不谋而合。《人世间》云“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空明的心境发出纯白的自然之光,吉祥就会集于虚明之心。白色在庄子看来不仅是澄明清虚的自然之光,更是虚静空灵的自然心境和纯真朴素的自然本性。白色所寓意的空明纯净的心境,是人走出现实的限制,参透生命的局限,自由遨游于天地而达到超脱的精神境界。

  推崇自然是庄子哲学的核心,白色最能代言庄子的自然之道,但是庄子并不是仅以白色为贵。在庄子看来,生命本身所呈现出来的颜色,是大自然的话语方式,都有着各自的美丽与存在的价值。

  庄子对事物颜色的深浅、明暗、变化等,进行细致观察,不仅关注颜色的属性,还在意其深浅明暗的层级差异。在他独特的审美趣味和形象的艺术创作中,万物镜像般生动呈现在读者眼前。“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在宥》),关注树叶由绿向黄的转变;在对事物进行描述时,庄子对颜色词的选取有着精细的区分和严格的限定,如《渔父》中“下船而来,须眉交白”,交白指雪白;《寓言》中“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大白指最白;《盗跖》中“面目有光,唇如激丹”,激丹指鲜亮的红色;《逍遥游》中“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苍苍指深青色。在庄子勾勒的世界中,有眉须雪白的渔父、穿着黑色礼服的祭祀官、冬夏青青的松柏、青翠欲滴的新生之草、洁白的丹顶鹤、乌黑的乌鸦、毛色不纯且有一只赤蹄的骏马、九重深渊的黑龙……庄子眼中的颜色,回归自然本性,不再与阴阳五行、五方五时结合而衍生出特殊义项,不再附加外在的功利性目的而遮蔽其自然美,色彩得到了自身最大化的呈现,不羁绊于世俗,不合流于阴阳。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会被他笔下栩栩如生的世界所吸引。

  庄子反对将色彩礼制化、工具化。在礼制社会,人们赋予色彩以等级,用来划分地位上的尊卑贵贱,颜色词有着鲜明的用色要求与层级界定。儒家将“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视为“正色”,其他颜色视为“邪色”,如《论语·阳货》中“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孔子认为间色“紫”夺取了正色“赤”的正统地位,简直是乱了礼的秩序。《孟子·尽心下》亦云:“恶紫,恐其乱朱也。”

  庄子则批评将色彩等级化的行为,《天地》篇云“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表面上衣冠严整,穿着不同色彩的衣裳,改动容貌,来讨好天下的人,是谄媚、愚蠢的人。庄子是朴素的浪漫主义者,他反对用礼法制度束缚行为,仁义道德撄结人心。在庄子看来,真正的圣人“无为名尸,无为谋府”(《应帝王》),他们不汲汲追求名、势、利,即使套上最朴素的衣衫,也掩盖不了从心灵深处所散发的光辉。《天地》言“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庄子认为纯真朴素的自然本性是精神安定与载道的前提,真正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要去除功利机巧,保持醇和真朴,抛却束缚心灵的机心、城府。庄子伫立于人生的边缘,带着自然的情感与超越的眼光去审视人生,批判“人为”“刻意”的矫情伪性。他在《骈拇》篇中说:“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也。”以离朱之徒为代表,视觉过分明晰的人,反而会被五色所迷惑。因此庄子阐扬人们应当顺应自然本性,归于率真任情的自然之道,才能自得其得,自适其适。

  “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大鹏赋·并序》)的庄子,他眼中的颜色简妙而灵动,洋溢着生命与自由的诗意;世人眼中逍遥、自适的庄子,他眼中的颜色彰显其顺物自然、任情率性的哲学理念。庄子眼中的颜色,回归色彩的自然属性,超越了“五色”的阐释,摆脱了礼制话语的束缚,具有无限的时空延伸、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深厚的哲学意蕴。在庄子独特的审美感受下,自然之色以其丰富的表现形式,再现自然之美的最高境界。

  (作者:仲艳青 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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