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歌》译者后代忆二战:幼时挨饿支援前线
2015年05月06日 13:51 法制晚报

  一本泛黄的相册,珍藏着肖氏兄弟70年前的坎坷记忆。

  苏德战场大后方岁月难熬,得益于母亲是一位摄影师,肖立昂与肖维佳至今仍保留着多张生活照并让记忆历久弥新。而正是受母亲影响,肖立昂考入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并从事水下摄影,其妻儿也都与摄影结下不解之缘。

  如今,翻开老照片,兄弟俩将一生难忘的战时经历娓娓道来。

  肖氏兄弟

  萧三,湖南湘潭人,《国际歌》的翻译者,早年追随毛泽东革命,后来去了苏联。在苏联期间,萧三和德裔姑娘叶华结为夫妻。1938年7月7日,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肖立昂出生于苏联。三年后,第二个儿子肖维佳诞下。

  1939年9月,德军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中国正在进行抗日战争。由于革命需要,萧三从苏联回到中国。经历一系列辗转后,1943年11月,叶华带着肖立昂、肖维佳踏上了北上的旅程,欲前往莫斯科。彼时,二战中的苏德战场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1944年年初,叶华带着肖立昂、肖维佳来到苏德战场的大后方哈萨克斯坦,并在小城市奇姆肯特安定下来。在这里,兄弟俩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饥饿。为了支援前线,后方的物资都被运送到了前方,百姓的生活物资严重匮乏。

  1947年,兄弟俩被送到了苏联伊万诺沃国际儿童院,开始了在苏联的生活,直到1952年两人定居北京。

  法制晚报讯(记者 邹艳 张秀晨)

  高鼻梁,白肌肤,年过古稀的混血兄弟一口流利的中俄文,言语间掩不住异于常人的过去。

  两人的父亲是著名的革命诗人萧三,母亲为德裔姑娘叶华。追忆苏德战场大后方——哈萨克斯坦的共同战时经历,他们常被唤作肖氏兄弟。

  尽管童年遭遇已过近70年,肖立昂、肖维佳坐在一起接受《法制晚报》记者专访时仍亦喜亦悲,情绪随着“每天吃紫菜头,吃到吐了都还得继续吃”而低落,随即又因战争胜利分得一小把水果糖,攥得黏黏糊糊而莫名兴奋。

  定居中国的兄弟俩,同时也抹不掉俄罗斯印记。从早年教俄文,到中苏分裂期间研究两国关系,如今年过七旬的肖维佳收徒教太极拳。“我想把中国文化的精髓传出去。”肖维佳说,太极拳的核心是和谐,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增进两国人民的互相交流与感情。

  战场后方

  母子三人一张钢架床 故地重游老房已拆

  采访当天,记者到肖维佳老人北京木樨地地铁旁的家中拜访。虽已七旬,身板却大抵是因为常年练太极的原因显得格外硬朗。尤其是一头抵肩长发,和混血与生俱来的气质,当他拿着一支烟走来时,有着比同龄人更旺盛的活力和稳健。

  坐在沙发对面的小板凳上,肖维佳点上烟便直入主题讲起在奇姆肯特的日子。“整个后方,整个苏联都是挨饿的,这是肯定的。”忍饥挨饿的日子记忆犹新,他解释说,“支援前方,这是首先(要做)的。而且哈萨克斯坦不少外来人都比较贫穷,那会儿实行供给制,每天就给(这些人)很少一点儿口粮。”

  肖维佳回忆的话音未落,开车赶来的肖立昂老人按响了门铃。

  哥哥肖立昂更胖一些,身穿红色毛衣,头发花白。拄着一根拐棍,进门后坐在沙发扶手上的他,喝了几口准备好的红茶,一切似乎都是早已习惯的样子。

  兄弟俩都拿出来自己保存的老照片,得益于母亲是一位摄影师,那些年代久远的儿时记忆随着一张张黑白照片重新浮现。

  摆在最前面的是几张在哈萨克斯坦奇姆肯特拍下的生活照,衣衫褴褛让人印象深刻。哥哥搂着弟弟站在破旧的院子里,穿着单衣。当年七八平米的小房子里,住着叶华他们母子三人。逼仄的房间,只能放下一张钢架床,上面铺着三合板,睡觉时一不小心床就会塌陷下去。为了能够挤下,兄弟俩分别睡在床的两头,而母亲叶华则只能睡在床边的地上。

  肖立昂老人近期还去了一趟奇姆肯特,寻找当年的印记。他拿出一张照片指着说,这就是曾经住过的体育场外面的老房子。只是体育场还在,老房子却差不多都已经拆了。

  老人此行在白杨树下留了影,希望记录仅剩不多的这种老树、保留下来的古建筑,以及小巷里仍然贫穷的住户。

  特殊训练

  母亲强行“雪浴” 兄弟俩冻得发抖

  颠沛流离日子,让兄弟俩对于父亲的记忆并不多,相比之下母亲影响哥俩一生的生活片段则信手拈来。

  他们还记得战时为了锻炼身体,母亲给兄弟俩进行雪浴的情景。窗外一片冰天雪地,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低温,肖维佳和哥哥蜷缩在被窝里不愿意起床。不过,妈妈却穿着一件短裤在雪地里打滚,尽管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也没有停下来。

  不一会儿,妈妈端了一盆雪进来,给兄弟俩脱光衣服,用雪擦身体。兄弟俩大呼小叫,躲躲藏藏也没能逃脱。妈妈用雪一下下地在他们身上搓,然后,用毛巾把身上擦得通红,兄弟俩冻得发抖,妈妈却并没有因此心软。

  母亲告诉他们,这样做可以锻炼身体,不会生病,这是为战争做准备的。整个冬天叶华一直在给孩子们这样洗澡,他们也因此觉得自己成了“抗寒英雄”。

  正如母亲所言,在那之后的几十年岁月中,兄弟俩身体很棒,鲜少生病。而记忆中,妈妈一直在给他们做榜样,每天早上锻炼两小时,然后用凉水洗澡。直至叶华80多岁尚能自理的时候,都是洗冷水澡。

  回国之后,肖维佳也保持着这一习惯:“每年冬天我都洗冷水澡,即便洗完会感冒,但还是会不自觉地去做。”

  支援前方

  每天吃紫菜头 一尝出味道就吐了

  当前方战争正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后方生活的百姓也捏了一把汗。“后方挨饿也要支援前方”的信念深入每个人的心底,随着战况不好,物资严重匮乏。

  在肖立昂、肖维佳的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感受是“饥饿”。一种叫“紫菜头”的东西是全家人每天唯一能得到的食物。肖维佳记得那个东西原本并不难吃,只是那段日子每天吃便心生厌恶。

  母亲为了让孩子们吃紫菜头,就做成各种样子。不过,兄弟俩“一尝就尝出来了,吐了”。

  虽然奇姆肯特并不是战线前方,但“战争”的氛围紧紧地笼罩着这座城市。肖氏兄弟还记得,他们当时的游戏都是关于战争的,用橡皮泥捏成的玩具不是飞机,就是坦克。

  肖立昂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咿呀学语的时候,嘴里吐出来的第一个词是俄语的“飞机”。

  “当时我看战争片的时候,有种强烈的参与感,就好像我自己在打仗一样。”肖维佳回忆道。

    胜利时刻

    每人分到一把水果糖  攥得手里黏黏糊糊

    肖立昂、肖维佳在这里度过了他们艰难困苦的童年,见证战争带来的苦难,也亲历战争的胜利时刻。在奇姆肯特的广场上,有一张显示战况的地图。每天早上都有很多人聚集在地图前,看前方的战况。红旗插到哪里,战争就进行到了哪里,大家的心情跟着红旗的走向一起波动。

    在肖立昂儿时的记忆里,战争是大人们玩的游戏而已。尽管如此,在孩子们的心中,能够上前线打仗的军人都是英雄。而成为扛枪的英雄是他们心底的梦想。

    “长大了我要当海军。”肖维佳还记得自己童年的梦想。

    1945年5月9日,当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刻,整座城市沸腾了,这一天是兄弟俩在奇姆肯特最灿烂的记忆。

    这一天,所有人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来到广场,处处都是鲜花、笑脸。喇叭里传来胜利的歌曲,人们伴着音乐疯狂地笑着、叫着,欢呼。那一天,孩子们疯狂地玩遍了儿童娱乐场所有的游戏,每个人分到了一把小小的水果糖。

    肖立昂将水果糖紧紧攥在手里,糖被汗水浸泡得黏黏糊糊,他至今还记得那种感受。

    扎根北京

    拔花生闹出笑话  反倒成说实话的人

    1949年,兄弟俩跟着母亲回到北京。经过一系列辗转,于1952年开始真正在北京生活。

    从一个国度迁到另一个国度,最麻烦的事还是语言不通。因为不懂中文,他们进入育英小学补习。和肖立昂一起从儿童院回国的还有瞿秋白的外孙瞿克林以及邓金娜(邓发女儿)、任远芳(任弼时女儿)、曾芳兰(曾三女儿)。入校时他们彼此都是用俄语交流,半年之后,便可以用中文沟通。

    回国除了学习,他们还得适应新的风俗习惯。有一次,肖立昂和同学们一起到门外的花生地参加劳动,晚上全班开总结大会。等到肖立昂发言的时候,他用俄语说道:“今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拔花生,干了半天,学会这个活了,对这个作物有了直接的认识;第二,没少吃花生,吃得挺饱。”

    当瞿克林将这话翻译成汉语后,全班同学笑得前仰后合,老师也笑了。瞿克林告诉他,应该这样说:今天劳动如何增强了对劳动人民的感情,自己认识有什么提高,还有什么差距等。

    “拔两个小时花生哪有那么多事,这不是叫人瞎编台词吗?”肖立昂说他还是不解,下课后同学毛远新(毛泽东侄子)夸他是唯一说了实话的人。

    新生活中他们适应不了的还有饮食,因为吃不惯中餐,有时候哥俩会带一点面包去上学。

    “文革”岁月

    全家最终得以安宁  围坐交谈到很晚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此后十年在兄弟俩的身体和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萧三、叶华都被抓进了监狱,他们最小的儿子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肖维佳被开除公职、接受审查,肖立昂被当做“特嫌”分子被抓了起来。

    “在我的心目中,父母的形象十分美好。特别是母亲,我们不仅是血缘上的母子关系,还是知心朋友。”肖立昂说,“至于父亲,把他和特务联系在一起,我怎么也不相信。父亲对毛主席忠心耿耿,说他是特务,简直不可思议。”

    1973年3月,形势有所好转,兄弟俩第一次获准去看望父亲萧三,当时是在宣武医院。看到病床上瘦得皮包骨的父亲,兄弟俩不禁泪流满面。次年8月,当他们再次见到父亲时,他已经病危,如果不是周总理指示抢救,父亲可能就没命了。

    肖家人最终得以安宁后,一家几口围坐在一起,交谈到很晚。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我们全家能够同舟共济,保持着浓厚的亲情。我们为父母的坚贞不渝而自豪,父母也为我们兄弟三人能够经受生活磨难的考验而高兴。”肖立昂说,正是因为童年时期在战争大后方经历的那些苦难,让他们懂得了怎样面对苦难,怎样乐观地生活。

    坚贞爱情

    父母苏联一见钟情  分离数年再续前缘

    老年的肖氏兄弟,除了自己生活之外,有时候会去录制节目,采访中常常回忆父母亲的恋情,也被二老的爱情所打动。

    萧三在遇见叶华之前,结过两次婚。在苏联相遇,两人一见钟情,后来战争的纷扰导致他们分离,叶华留在了苏联,萧三回到了中国,两人之间音信全无。后来萧三和另一中国女孩结婚。

    若干年后,叶华再次和萧三相遇,爱情的力量穿越所有的障碍,两人重结连理。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直至去世。

    “我们的爱情就如童话故事那样历尽磨难而始终不渝。尽管外面有过个人间的矛盾,曾经一度分离,经历过一场又一场的政治风暴,各自付出过不少的代价,但我们那至大之爱,仍把两颗心联结在一起长达48年又3个月之久。”2011年,叶华发表《我们一见钟情——我与萧三》一书记录这场旷世之恋。

    讲起父母的情感经历,兄弟俩颇有感触。在他们的眼里,爸妈的爱情超越了所有,而他们愿意接受父母亲身上发生的所有。

    肖立昂还记得在奇姆肯特的日子里,母亲靠摄影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正是受母亲的影响,1959年,肖立昂考入了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从事摄影工作,开始了他的水下摄影工作。直到1984年,肖立昂因身体原因才转为陆地摄影。

    若干年后,肖立昂的妻子、儿子都爱上了摄影,儿子最终进入莫斯科电影大学学习,而妻子成了北京摄影家协会副秘书长。

    中俄友谊

    苏联的哥认出中国人  急刹车握手不肯松开

    改革开放之后,很多留在苏联的同学开始回国探亲,肖氏兄弟也萌发了去苏联看看的想法。多年来,心底珍藏的苏联记忆,常常让哥俩牵肠挂肚。

    1985年12月,肖立昂带着儿子来到阔别33年的莫斯科。他惊喜地发现,苏联人对中国人非常友好。

    一天晚上,肖立昂去商店买火腿肠。当他赶到商店的时候,店员们刚收拾完东西,准备打烊。肖立昂说自己想买火腿肠,店员们非常不耐烦地说:“关门了,明天再来。”肖立昂随口说了句:“你们苏联人怎么这样啊?”

    不料,店员回过头问他是哪里人,当确认肖立昂来自中国时,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马上笑脸相迎,把已经包装好的火腿肠全都搬了出来。那晚他们聊了很久。

    无独有偶,有一次肖立昂坐出租车,当正在行驶的出租车司机听说他是中国人时,立刻急刹车,非常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肖立昂心里明白,中苏两国人民的友谊不会因为时间、空间的变迁而改变。

    在过往的年月里,肖氏兄弟经常会抽空去趟俄罗斯,在他们心里,那片土地承载了美好的“独家记忆”。

    1998年5月,兄弟俩和国际儿童院28名同学,以及一些家属回到俄罗斯伊万诺沃国际儿童院,参加校庆活动。尽管曾经的儿童院已经拆迁,建了新的楼群,同学们聊起曾经共同度过的童年岁月,依然无限感慨。

    退休后的肖氏兄弟仍在为中俄友好努力。肖立昂一方面在中俄友好协会里担任常务理事,另一方面在俄罗斯一家航空公司做顾问。用他自己的话说:“为中俄两国友好做些民间工作。”

    传递和谐

    “当礼物送到俄罗斯”  

    无论中苏关系何如,哥俩和苏联之间有扯不清的情感,道不尽的思念。

    中苏分裂期间,肖维佳接受不了当时老师讲的一些观点,他很困惑,便比别人更加努力地学习、看书。“别人学习是为了回答问题,但对我来说,中苏关系的研究是我终身的课题。我把这些当做我人生中待解的问题。”肖维佳说,自己当初学习的初衷源于自身的经历,以及对苏联那片土地的热爱。

    从学校毕业后,肖维佳开始教俄文。他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运用语言这个工具,加深了解,增进两国人民之间的感情。而肖维佳很早之前就发现中国人和俄罗斯人之间的沟通很慢,他一直在试图寻找问题的答案,遗憾的是至今无解。

    关于未来,他充满了期待:“每一个民族都有它的优缺点,当我们盯着彼此的缺点时无法沟通,但是如果盯着对方的优点沟通起来就顺畅多了。”

    而如今,尽管肖维佳已是一把年纪,却坚持用自己的方式“把中国文化的精髓传出去”。

    受雪浴影响,肖维佳养成了锻炼身体的习惯。回国后,肖维佳加入了国家羽毛球队。腰受伤后,便改练太极拳。从1998年开始,肖维佳开始去俄罗斯进行太极拳交流学习。4年前,开始收徒教学生。

    这些年,跟随老人学习太极拳的弟子来来去去有一两百人。去年收的20个徒弟中,俄罗斯人就有十几个。“我想把这当做礼物送到俄罗斯去。”肖维佳说:“太极拳的核心是和谐,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增进两国人民的互相交流,增进两国人民的感情。”

    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来临之际,肖维佳颇有感触:“或许正是我们经历了战争时期的动荡、艰苦,我们心底更渴望和平。”

    文/记者 邹艳 张秀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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