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之际,在古山阳(今河南修武县)之地的嵇公竹林里,聚集着一群文士,他们谈玄清议,吟咏唱和,纵酒昏酣,遗落世事,以其鲜明的人生态度和独特的处世方式引起了世人的广泛关注,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一个广受争议的群体,也成为魏晋时期的一个文化符号。他们就是被称为竹林七贤的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和王戎。
称谓的由来
从西晋后期阴澹提出竹林七贤之说,再到东晋和南北朝,竹林七贤之称在《魏氏春秋》、《竹林名士传》和《竹林七贤论》、《世说新语》等文献中逐步定格,演进轨迹十分清晰。
最早把嵇康、阮籍等人称为竹林七贤的,是西晋左将军阴澹。他在《魏纪》中写道:“谯郡嵇康,与阮籍、阮咸、山涛、向秀、王戎、刘伶友善,号竹林七贤,皆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由于竹林七贤中最后去世的王戎卒于晋惠帝永兴二年(305年),与阴澹生活的时代约略相同,而之后紧接着便是“永嘉之乱”。所以,竹林七贤的说法在西晋时期并没有得到广泛流传。
到了东晋,竹林七贤之称才广为流行。东晋史学家孙盛在《魏氏春秋》中写道:“(嵇)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有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玡王戎、沛人刘伶相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东晋戴逵的《竹林七贤论》,对竹林七贤行实多有记载。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述魏晋名士风流,特拈出竹林七贤:“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刘孝标注引孙盛《晋阳秋》云:“于时风誉扇于海内,至于今咏之。”可见,自东晋开始,竹林七贤之称已广为传响。这一时期,也有称竹林七贤为竹林名士的。东晋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袁宏把夏侯玄、何晏、王弼称为正始名士,把阮籍、嵇康等人称为竹林名士,把裴楷、乐广、王衍等人称为中朝名士,并著《竹林名士传》三卷。
《世说新语》述袁宏作《名士传》的一段话,使后人对“竹林七贤”之称产生了争议:“袁彦伯作《名士传》成,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依谢安之说,所谓正始名士、竹林名士和中朝名士,只是他的一时戏言,而袁宏却信以为真,写成了《名士传》。陈寅恪先生以为,“‘竹林七贤’是先有‘七贤’而后有‘竹林’……西晋末年,僧徒比附内典、外书的‘格义’风气盛行,东晋之初,乃取天竺‘竹林’之名,加于‘七贤’之上成为‘竹林七贤’”。陈寅恪先生否定“竹林七贤”之说,谢安自称“特作狡狯”,是其理由之一。
然而,从西晋后期阴澹提出竹林七贤之说,再到东晋和南北朝,竹林七贤之称在《魏氏春秋》、《竹林名士传》和《竹林七贤论》、《世说新语》等文献中逐步定格,演进轨迹十分清晰。若谓为虚妄,理由显然不够充分。
缘何聚于山阳
山阳因位于太行山之南而得名。竹林七贤相聚于山阳,北望“天下之脊”,品味“天下之脊”的象征意义,心中该会荡起怎样的涟漪?
以今之区划而论,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刘伶来自安徽省宿州,王戎来自山东省临沂,阮籍和阮咸叔侄来自河南尉氏,山涛和向秀来自河南武陟,七人山水区隔,年齿相悬,既无旧谊,亦无姻亲,原本毫无关系,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相聚于山阳、共为竹林之游呢?
除了《晋书·阮籍传》所说的“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这样一个众所周知的政治原因外,七贤相聚于山阳,共游于竹林,还有其特定的社会文化原因,概括起来有以下三点。
首先是魏晋时期兴起的玄学思潮,使文人对主张清静无为、回归自然的老庄哲学情有独钟,而位于山阳的嵇公竹林则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清静幽雅、融入自然的所在;
其次是汉末形成的“处士横议”之风,在魏晋之际演变为清议,并内化为文士的一种生活方式。三五好友,相携入林,谈玄清议,把酒言欢,该是何等的恣情快意!
再次是魏晋时期盛行的饮酒服食之风的深刻影响。陶渊明诗云:“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而在古山阳,不论是酒是菊,皆有名品。山阳北面依托的太行山,更有许多可以令人成仙或长生的所谓“上药”,嵇康和隐士王烈,曾有在山中得“上药”石髓的奇遇。既然这里有酒和“上药”,文士焉有不趋之若鹜之理?所以,魏晋之际,山阳曾经是名士的集聚地,不仅有竹林七贤,还有吕安、吕巽兄弟以及阮侃、赵至等人。
竹林七贤相聚于山阳,与山阳的地理形势和嵇公竹林的象征意义不无关系。太行山是南北走向的山脉,素有“天下之脊”的美称。山阳因位于太行山之南而得名。竹林七贤相聚于山阳,北望“天下之脊”,品味“天下之脊”的象征意义,心中该会荡起怎样的涟漪?至于嵇公竹林,其象征意义就更为明显了。竹子“寒风不变终身节”,“比德于君子”,成为君子之友。东晋名士王徽之非常喜爱竹子,曾言:“何可一日无此君邪?”嵇康在其寓居地种植竹林,何尝不是出于对竹子象征意义的认同呢?阮籍等人与嵇康畅游于嵇公竹林,不仅因为他们有《魏纪》所说的“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等共同点,同时也有他们对竹林象征意义的心有灵犀。
竹林七贤相聚于山阳,最为关键的因素是嵇康。尽管人们说起竹林七贤,有的以嵇康领起,有的以阮籍领起,有的将嵇康、阮籍、山涛三人并列。但最早记述竹林七贤事迹的《魏纪》和《魏氏春秋》,言及竹林之游则皆是以嵇康领起。这是一种叙述方式,更是对嵇康在竹林之游核心地位的肯定。《晋书》和《资治通鉴》叙及竹林七贤,也是以嵇康领起,表明其作者已经认同嵇康在竹林之游中的主导作用。嵇康虽是魏室女婿,但他对政治并不热心,所以婚后不久即移居山阳,表明了不愿介入政治的态度。他既具有“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雕饰,人以为龙章凤姿”等显于外的风度,又具有“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藏瑕,宽简有大量”的高洁品格,以至于当时许多文士皆欲与之交,吕安、赵至为见嵇康一面,皆曾千里命驾;钟会携书欲与之交而不得,因而衔怨构隙。阮籍、山涛虽年长于嵇康,但为其人格魅力所折服,皆倾心与之交,《竹林七贤论》所谓“山涛与阮籍、嵇康皆一面,契若金兰”。
人生态度
竹林七贤虽然被后人视为一个群体,而且又被阴澹贴上了“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的标签,但仔细分析,七贤的人生态度却不尽相同。
阴澹曾经用“豪尚虚无,轻蔑礼法”八个字概括竹林七贤的人生态度。对于山阳之游时的竹林七贤来说,这样的概括大抵是不错的。汉末以来,礼崩乐坏,人心思乱,而主张清静无为、返璞归真的老庄哲学则大行其道。受其影响,竹林七贤崇尚老庄,质性自然。阮籍、嵇康尤好老庄,人所共知;向秀雅好老庄,为《庄子》作注,“发眀奇趣,振起玄风”,使“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刘伶、阮咸皈依老庄,自然淡泊。刘伶在对策之时,还盛言“无为之化”,结果竟“独以无用罢”。至于山涛和王戎,虽然皆是西晋官场中人,官高位显,摄居要津,但他们在和嵇康、阮籍等人共为竹林之游时,无不以自然为尚。即使是后来高居庙堂之上,同样也是心属老庄。王衍曾这样评价山涛:“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看来,老庄精神已经完全内化为他们自觉的思想意识。
竹林七贤虽然被后人视为一个群体,而且又被阴澹贴上了“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的标签,但仔细分析,七贤的人生态度却不尽相同。这一点可以从他们的政治态度得到证明。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年纪轻轻就步入官场,官拜中散大夫。按照常理,“学不师授,博览无不该通”的嵇康正可以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但是,嵇康却成了竹林七贤中最不愿意涉足官场是非的人物。他娶长乐亭主之后,不久即移居山阳,远离了是非之地,过上了不过问政治的处士生活,直至最后因钟会构陷被杀;“少年好诗书”的阮籍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他既崇尚老庄,轻蔑礼法,又无力跳出儒家思想的框范,对政治则不免是外冷内热,既心有戚戚焉,又竭力拒之;向秀、刘伶、阮咸之辈皆曾是官场过客,对政治并不是特别热心。嵇康遇害后,与嵇康感情甚笃的向秀一时“失图”,应郡举入洛,司马昭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向秀回答说:“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令司马昭大为感慨。山涛和王戎对政治则很有热情,竹林之游结束后,他们先后步入仕途,在强敌环伺、险象丛生的西晋官场以老庄哲学自守,故能游刃有余,步步高升,直至位总鼎司,且能皆得善终。
就对曹魏和司马氏的态度而言,竹林七贤中真正忠于曹魏者不多。如果说有,嵇康或许可以算一个,终身不与司马氏合作,可谓明证。阮籍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之子,他与父亲一样,是曹魏之臣。但阮籍非常明白当时的形势,尤其是“高平陵之变”以后,阮籍对曹魏和司马氏的态度没有明显的好恶,即使传说他醉酒草就的《为郑冲劝晋王笺》,在盛赞司马昭“翼辅魏室,以绥天下”功德的同时,也不忘附缀两句折中的话:“大魏之德,光于唐虞,明公盛勋,超乎桓文”;向秀、刘伶、阮咸皆由魏入晋,他们既无遗民心态,亦无贰臣之想,历史兴替,魏晋易代,皆作等闲看;山涛和王戎在曹魏时期默默无闻,至西晋始青云直上,故对晋室忠心耿耿,竭尽股肱之力。山涛执掌吏部十余年,前后所选几乎涉及朝中百官,却能“举无失才”,为西晋初年的短暂升平作出了重要贡献。王戎为官颇受诟病,但他对晋室的忠心却不容怀疑。晋惠帝司马衷自荡阴蒙尘之后,王戎始终追随而不弃之,“在危难之间,亲接锋刃,谈笑自若,未尝有惧容”,着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