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丨李林迪:拥抱万种经历,与自己的种族身份和解
(东西问)李林迪:拥抱万种经历,与自己的种族身份和解
中新社北京4月2日电 题:李林迪:拥抱万种经历,与自己的种族身份和解
中新社记者 韩畅
2021年9月,澳大利亚国立美术馆斥资1400万澳元,委托澳籍华裔艺术家李林迪(Lindy Lee)建造一座不锈钢雕塑——Ouroboros(衔尾蛇),这也是该美术馆历史上最昂贵的一笔订单,希望能在2024年完工后为澳大利亚公共艺术树立新标准。
身为澳大利亚颇具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家,李林迪常对外界介绍自己为“半个中国人,半个澳大利亚人”。成长于“白澳政策”末期的她曾对自己的种族身份感到困惑。在随后的创作生涯中,她逐渐与自己的身份和解,华裔身份和对澳大利亚的归属感并不是“束缚”,而要拥抱生命里的一万种经历,所有的这些都让自己与众不同。
李林迪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栏目专访,分析解读了她对海外华裔身份认同的理解以及不同文化之间的交融互鉴。
在李林迪的早期成长过程中,迷茫与自卑是逃不开的主题。这与当时的“白澳政策”密切相关。19世纪末,许多当地白人埋怨中国等亚洲移民的到来降低了劳动力价值,同时迁怒于中国文化传统。1901年,在澳大利亚联邦成立后,首届保守党政府确立“白澳政策”为基本国策,只许白人移民流入,直至1973年才被时任工党政府废除。
1954年,正值“白澳政策”的中后期,李林迪在布里斯班出生。“这是一个糟糕的政府计划,它让中国人几乎不可能进入澳大利亚。在成长中,我记得我内心深处对身为华裔的自卑感到非常痛苦,这也是这项政策带给我的直接后果。我感到这些想法的不公平,但在我的成长路上,却没有什么可以对抗它们。”李林迪表示。
因其种族身份的缘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身份和归属感问题而挣扎,当我年轻时,无论是在澳大利亚还是在中国,我在社交场合都感到非常不自在,我觉得这两个地方对我来说都不是真实的”。她表示。
所幸,在李林迪快19岁时(1973年),“白澳政策的最后一丝残余被废除了”。这让深陷迷茫的她宛若重生。
李林迪认为,“白澳政策”的废除直接推动了其自我认知的转变。“当澳大利亚转向多元文化主义,拥抱自己的多样性,开始给了我一种美妙的感觉!让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可以被认可,在澳大利亚文化中拥有合法权利,而不仅是身处这个国家的边缘。这让我更有信心去追求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似乎不太可能的生活:一名艺术家的生活,拥有自己的声音。”
刚步入成年的李林迪开始追逐自己的艺术梦想。当时,在一个全是白人的社区里,她是唯一的亚裔。起初,当她看到所有来自男性创作的伟大作品时,她没有成为一名艺术家,而是成为一名高中美术教师。
1975年,她从 Kelvin Grove CAE学校毕业,并前往英国伦敦。正是在欧洲的艺术博物馆里,她看到了意大利巴洛克女画家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的作品,并意识到女性成为一名艺术家是可能的,也是合理的。
回到澳大利亚后,开始创作的李林迪大量借鉴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复制品,尤其是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作品。
渐渐地,这引发了她的进一步创作,作品也开始被外界认可。
外部环境的变化也让李林迪的内心在改变。她开始接受自己的“双重遗产”,即她的祖籍国中国和她的成长地澳大利亚。20世纪90年代初,她对中国的访问使她对母亲和祖母以及她们在她出生前经历的故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其间她接触到了佛教中的禅宗文化,这些开始影响她的艺术创作,并帮助这位艺术家接受了自己的“中国根”。
“在我生命的前20年里,我没有意识到我实际上讨厌自己的华裔身份。这种看不见的仇恨很大程度来源于‘白澳政策’。随着政策被废除,我感到了自由——那是我过去从未感受到的东西,这也使我可以衡量我之前经历过的痛苦,这一政策中普遍存在的种族主义被深深烙在我的心中。在那之后,我开始拥抱我的中国背景,为其感到自豪而不是羞愧。”李林迪说。
1995年,已在澳大利亚艺术界崭露头角的她为新南威尔士州美术馆创作了色彩极其丰富的装置作品“No Up, No Down, I Am the Ten Thousand Things”(不上不下,我是万物)。这也是反映出李林迪思想的首幅作品。这幅作品的背后,体现出李林迪对自己身份的深刻思考——自己是一万件事物的集合,而不单是个体的自我。
如今已是澳大利亚知名艺术家的李林迪曾在悉尼艺术学院(Sydney College of the Arts)任教20多年,在她看来,在澳大利亚,华裔乃至亚裔自我认知的转变不仅限于她个人。
“随着‘白澳政策’被废除,许多关于种族差异的污名也随之消失,这种环境允许最新一代的澳大利亚华裔在自由中成长。我特别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在大学里教过许多澳大利亚亚裔学生,我注意到,从这几代人看来,他们越来越适应自己的身份。”她解释道。
许多硕士和博士研究生选择李林迪作为导师的原因,正是出于对她“多样性和差异是艺术之源”的坚持。
“我教过的许多学生都有种族、性别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许多人发现这些差异是痛苦的来源,但我过去常说,我们可以从差异这一事实中得到安慰,因为我们总是必须从多个角度看问题。如果你想成为一名艺术家,从多个角度看问题的能力是一种天赋。我的学生学会了把他们所谓的劣势转化成用更丰富、更深刻的视角来看待世界。”
“白澳政策”已被废止近半世纪,对多元文化的追求也已成为澳大利亚标榜的价值观。
然而,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让在澳华侨华人又一次成为种族歧视的受害者。李林迪此次为澳大利亚国立美术馆创作的Ouroboros(衔尾蛇),主题正是“包容”。
“我的创作核心是探索人类和宇宙之间的深层联系,”李林迪说,“我的想法是制作一个庞大的雕塑,它具有包容的理念,对宇宙万物有一种深刻而亲密的体验”。
近年来,澳大利亚乃至西方世界涌现了许多华裔先锋艺术家。谈及这种现象,李林迪说:“国际艺术界在过去50年发生了很大变化。尽管西方在艺术界仍有很大影响力,但具有多样性和更丰富色彩的艺术家在崛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大陆的艺术家在世界舞台上逐渐站稳脚跟。”
在悉尼艺术学院任教20多年后,李林迪和丈夫搬到了新南威尔士州的拜伦湾(Byron Bay)地区,并在自己的丛林工作室工作。
近几年,李林迪的展览依旧是澳大利亚当代艺术界的重磅头条。2018年,作为阿德莱德双年展的一部分,她的雕塑作品“Life of Stars”(星星的一生)被放置在南澳美术馆的前庭供人参观。2020年,为表彰她的成就,澳大利亚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了李林迪的个人回顾展“Lindy Lee: Moon in a Dew Drop”(露珠里的月亮)。
对于自己作为华裔艺术家所取得的成就,李林迪坦言,自己一直走在迎接意外的道路上,“我最早的一位禅宗老师曾经说过:顿悟是一种意外。没有绝对的保证顿悟会发生在你身上,但你必须把自己放在迎接意外的路上,每天努力”。至于成功的秘诀,“我所拥有的就是必须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十年过去了,我开始明白,我的工作既不是做一个‘像样的澳大利亚’女性,也不是做一个‘像样的中国’女性,我必须站出来彻底做回我自己:这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要做真正的自己,就要拥抱赋予你生命的一万种经历,所有的这些经历让我们与众不同。”李林迪说。(完)
受访者简介:
澳大利亚知名华裔艺术家李林迪(Lindy Lee)出生于布里斯班,父母均是中国移民。她的创作跨越绘画、雕塑、装置和公共艺术等诸多媒介,作品根植于澳洲和中国的传统,并发展出融合艺术史、文化真实性、个体身份和宇宙观的创作轨迹。代表作品包括《露珠里的月亮》(Moon in a Dew Drop)、《不上不下,我是万物》(No Up, No Down, I Am The Ten Thousand Thing)和《月光女神》(Moonlight Deities)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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