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裤带

　　大太太生于中国广东省的潮汕地区，十六岁就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肚里的女儿还未出世，丈夫便随做中医的父亲下南洋到了泰国，父亲在曼谷病逝后，丈夫便子承父业，继续中医行业。

　　与丈夫分离十五年后，大太太听从家婆的安排，留下女儿，只身漂洋过海寻夫。在海上漂了多少天，她一直没有搞清楚，那是不分昼夜的日子，受尽苦难，九死一生。当到达曼谷，见到丈夫和二太太、三太太，以及二太太生的两个儿子，三太太生的一个儿子，她的眼泪流个不停，终于活着见到亲人，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

　　大太太像其它潮汕女子一样，敬老爱幼，刻苦耐劳，丈夫就是她的天地，丈夫的话一言九鼎，只要丈夫吩咐，便全力以赴。她尊称丈夫为老爷，她的温柔，激起老爷的无限爱恋，她煮的饭菜，解了老爷的思乡愁绪，他们如同新婚般甜密，若干年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

　　老爷的医术远近闻名，尤其擅长医治肝病及风湿骨痛。曼谷老一辈华侨不少人都因经营生意有方，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他们习惯看中医，有了病，抓几副中药，或者针灸一下，如果病有起色，人感觉舒服，便很舍得花钱，除了付诊金，还会送上极有“份量”的红包，老爷因而日渐成为有钱人。

　　大太太来前，老爷已买下两间五层高排楼，一楼打通，作为客饭厅，厅两边保留楼梯，大太太与二太太各占一边。全屋都是从缅甸进口的硬木雕花家俬，客饭厅以一排镂空木架分隔，木架上差落有致地摆放着多个形状趣致的药壶药罐。老爷的另一处房产是旧式骑楼，是他父亲在世时买下的，楼下开医馆，楼上给三太太住。大太太来后，老爷逐渐将大部分现金交到大太太手中，由她安排家中各项开销。

　　大太太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三太太的儿子多数时间也是住在大屋，与兄弟姐妹们在一起。大太太节俭持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陆续为四个仍在读书的儿子买下四幅地，她不断提醒儿子们，你们的父亲要你们做医生，将来挣到钱就自己去盖房子吧！潮汕人喜欢儿孙做医生，老爷的一个远房姑妈，五个儿子都是医生，其中一个在曼谷读不到，便到德国去读，读完再回曼谷工作，老姑妈因此颇富裕，出手送礼常常是一只金戒指。苦心终获好报，老爷的四个儿子聪明过人，读书用功，个个读名校，真的全部做了医生。多年后，四所房子盖得一所比一所漂亮。

　　二太太与三太太都是泰国人，她们曾冷眼相看大太太的得宠，但日久见人心，她们感受到大太太的善良及宽容后，也认同由她当家是合适的。二太太曾是个裁缝，全家人的家居便服和孩子们的校服，全部由她制作，省下一大笔开销。丈夫说二太太虽有些木讷，也不会煮潮州菜，但安分守己从未惹事生非。二太太的一个儿媳美艳时尚，在家里喜欢一丝不挂到处行走，二太太去住了几次便不愿再去了；另一个儿媳太爱清洁，下班回来不停说这里不干净那里不干净，二太太宁愿住回自己的老屋自由自在。进入老年，二太太变得无所事事，看到大太太仍在为老爷加工药材，有时在石盅中一下一下没完没了地捣碎些什么，她便走了开去，在前门后门巷里巷外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悠。她最期盼的是大太太的三个女儿轮流回来陪她逛街吃东西。

　　大太太在泰国生的三个女儿也都考上名牌大学，两个是药剂师，一个是会计师，都嫁了好人家，生活无忧。为了补偿留在中国的大女儿，大太太很早便将大女儿唯一的孩子，即她的外孙女接来泰国，外孙女那年十八岁，在家乡没能考上大学，来到曼谷后，大太太立即为她请了泰文教师，嘱咐她什么也不用做，学好泰文就行。外孙女后来嫁给一位富商做外室，那人的祖籍也是潮汕地区，年过五十并无一男半女，外孙女嫁过去接连生育，很受丈夫宠爱。

　　三太太是三个妻妾中读书最多的，嫁老爷前做过会计，所以家中许多对外事务由她打理，孩子们读书时学校里有什么活动也皆由她出面。她的身体比较瘦弱，除了逢年过节或祭祖跟老爷回大屋外，通常都留在自己的房间里鲜有外出，年过七十，便静静地仙游了。老爷曾对孩子们说，三太太是他的泰文先生，是他的贴身“护士”，没有三太太，他不可能赚到这么多钱。三太太走后没几年，二太太也走了，再下来，便轮到老爷生命的终结。老爷留下遗嘱，待大太太百年后，大屋由大太太的儿子和二太太的儿子三人均等继承，医馆处旧居则留给三太太的儿子。

　　大太太的晚年生活安宁快乐，四个儿子继续定时送家用，子孙众多，不是这个回来陪她便是那个回来陪她，完全不感寂寞。大太太走的时候88岁，她的丧礼是四个老人中最隆重的。丧礼过后，律师送来一个信封，里面是家中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以及一张简单的遗嘱：银行余款由四个儿子均分，金饰由四个儿媳、三个女儿、一个外孙女平分。

　　家中这个笨重的保险柜年代久远，虽是大太太专用，但老爷生前也将重要财物存放在里面，家人估计大太太一生节俭，可能积蓄下一些财物，但到底是什么却没人能猜得到。当保险柜打开时，首先见到的是两本银行存折，一本是儿子们近几年月月拿回来的家用，另一本是老爷留下的积蓄，她平时用来开销度日，剩余已不多。存折下是一个花布包，沉甸甸的，大儿子将其摆放在桌面上，从里面取出……啊！金裤带，再取出……啊！又是金裤带……一连八条，每条重一公斤，分别刻着儿媳、女儿、外孙女的名字，八个女人当即跪坐在地板上，哭着喊：老嬷(潮州人对曾祖母的称呼)啊！老嬷啊！所有人被大太太对儿女的爱心深深感动！

　　曼谷郊外某处风水宝地，座北向南竖着四尊石碑，老爷与大太太居中，二太太三太太分列两边，石碑下是四位老人的墓穴。大太太的忌日，是儿孙们一年一度最大的聚会。当日清晨，十几辆私家车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条通往墓地的小路上，车上载着猪鹅鸡鸭，时令水果。到了墓地，先清理环境，然后插上鲜花，摆好祭品，全家大小依次给四位老人跪拜上香，再给老人烧去多多的金银元宝。待全部拜祭仪式完成，便从车后箱拿出刀板，将猪鹅鸡鸭斩件，大家席地而坐，一起品尝。闲谈中，少不免提到金裤带：金价升的这样快，每条价值过200万铢了吧？头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好似大太太轻柔的笑声。

　　(摘编自香港《大公报》 文/慕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