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加坡过年

　　除夕那天下午，恹恹的天，路旁还有残留的积雪。向一个邻居借了一个宽大的双肩包，理由是，我要上超市买一些柑橘——不止“一些”，恐怕相当多，我说。我的邻居在岛国读过几年书。他半笑半疑地看着我：“当真？你又不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何必呢？”

　　当然是真的。一连三年农历新年，从纽约到麻省剑桥，我总在除夕这一天去买许多柑橘。大年初一出门，满满一手袋的柑橘，逢给人拜年，便送上一对，一如往日在新加坡过年的惯例——除了不会从对方那里同样收到柑橘，并且需要稍加解释之外。然而解释即是祝福，所以丝毫不至教人厌倦。年岁渐长，渐能体察与欣赏“礼”的深意。如辜鸿铭译《论语》，将“礼”译作art，颇耐人寻味。

　　心意觅寻表达，然而表达常常是这样可望不可及的谜题。想来离开家十多年了，仿佛从不曾像今年这样——怎么说呢？事实是，我不知怎么说才好。谜题往往如此：只可意会。甚至连意会都不完全能够。一种先前未曾尝过的滋味，一种你现下所知的语汇都不尽能捕捉的意绪，走在向晚的街道上，忽而澎湃，忽而幽微，缱绻萦回。天渐渐黑透了。

　　回来见到我的邻居，只是提起，唉，一时好想吃肉干，好想吃黄梨挞呢。

　　我的邻居在岛国不过三四年光景。他嘿嘿一笑，表示知道我在说什么，却不很明白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新年愿望。

　　初到岛国那一两年，看新加坡华人如何过年——亲爱的读者，请原谅我实话实说——那种感觉是既庄重又幽默，饶富异域情调。我不止一次听人详细阐述应该如何准备农历新年期间无论是待客或自家享用都必不可少的肉干：第一条，要有排队的耐心。在这一点上说，新加坡人可谓充分承继了英国人的传统美德。照岛国的天气，排上两三刻钟甚至一两个小时的队，就是为了专门从某家知名老铺购到新鲜出炉的肉干，岂止是品味，简直是精诚！

　　抱得肉干归，接下来须细心装扮。最具健康意识的人家，会用干净的纸巾，轻轻敷在肉干表面，敷完一面敷另一面。何以故？谓吸油也，怕胖也。按美妆术语说，亦称matte finish。尔后取一把大剪，将肉干剪作齐整方块——零碎边角只好自家消化——再装进外观足以示人的密封罐中，或去岁留下的新年饼罐子，擦洗后透明清亮一尘不染，这下方大功告成。

　　当我后来发现肉干铺子，包括知名老铺，统统全年营业，而且平时非但不见长龙，而且肉干价格比新年期间便宜两三成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新加坡人的风俗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顺便我还想了一想，啊，等日后有了收入手头宽裕，我要买各色各样装在美丽罐子里的新年饼，随时享用。当然少不了黄梨挞。

　　新年饼是很早便让我体味到岛国融贯东西之特色的物什之一。在新年期间烘烤各式小饼干，或礼赠亲朋或自家享用，这样的风俗我的故乡是没有的。如腰果饼、花生饼、杏仁饼、燕麦饼。或小圆球状，或鼓形，或扁平，或顶上嵌果仁。细究其口感，似乎介于西式cookie和中式酥点之间，有的偏香脆，有的偏酥松，有的偏绵细。配绿茶或红茶皆宜。有的新年饼装在美轮美奂的罐子里，色泽富丽，半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审美，半是东南亚地域的风情。另一些则包装素朴，仿佛仅以一味乡土手工的气息立世，别无他图。

　　到我在岛国开始工作的时候，最初关于肉干和新年饼的“志向”早已被岁月蒸发。真正莫名其妙的是，年复一年，和身边的新加坡朋友共享肉干和新年饼，互赠柑橘，一年又一年如是提醒，当初这些印象却不曾被唤起一分。记得某次和D路过牛车水，恰巧路过传说中的肉干铺，D问，要不要称点带回去吃？我说，啊，又不是过年，吃这个做什么？

　　及今思之略略有点后悔，像错过了什么：是不是当时应该称一点来吃才好？

　　只怕是时未必吃得出味道。倘若不是独自在美国过年，恐怕不会忆起这些陈年旧事。住在岛国的时候，我似乎不曾特意想过，柑橘、肉干与新年饼，和“过年”有什么关系。在离开岛国之后的第三个农历新年，终于，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成了农历新年的味道。

　　(摘编自新加坡《联合早报》 文/应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