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超太懒
当年,在西南联大外文系,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据说是钱钟书说的,这也确实符合他恃才傲物的性格,看看他在《围城》里刻画的那些人物,刻薄形象而又一针见血,就不难想象,这是典型的钱氏语言。
且不去说吴宓、陈福田,单说这“叶公超太懒”,也实在算不上冤枉他,他的懒,有目共睹,“铁证”如山,他自己不否认,学生、同事的回忆也都印证了这一点。
作为教授,他上课极懒。他的学生赵萝蕤回忆叶公超上课:“作为老师,我猜他不怎么备课,他只是凭自己的才学信口开河,说到哪里是哪里。反正他的文艺理论知识多得很,用十辆卡车也装不完的。”
学生季羡林回忆说:叶公超讲英文,几乎从不讲解,一上堂,就让坐在前排的学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读原文,到了一定段落,他大喊一声:“stop!”问大家有问题没有。没人回答,他就让学生依次朗读下去,一直到下课。有人偶尔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就断喝一声:“查字典去!”
学生温梓川回忆说:他“喜欢打牌,如果打了一夜牌,则上课照例不讲书,只叫同学口试,或听同学读一章节。”他上课经常迟到,有时达十五分钟之多。所以,学生杨振宁对他印象不佳:他对学生不感兴趣,教授的英文极枯燥,有时甚至要作弄我们,“我不记得从他那里学到什么”。
他还是系主任,恐怕是西南联大最懒的系主任。他的同事柳无忌说:“这时的西南联大尚在草创阶段,三校合并,人事方面不免错综复杂,但我们的外文系却相安无事,那是由于系主任公超的让教授各自为学,无为而治的政策──我甚至不能记忆我们是否开过系务会议。”
学生许渊冲记,我去外文系选课时,系主任叶先生坐在那里,吴宓先生站在他旁边,替他审查学生的选课单,他却动也不动,看也不看一眼,字也不签一个,只是盖个图章而已,真是够懒的了。吴宓也经常在日记中记,今日“陪(助、偕)超”干某某事,因为叶公超的公事私事、琐事要事,都支使吴宓去干。
懒得动笔,是他的又一特色。他肚子里的货色其实不少,毕竟留学多年,师从不少名家,但他却没有好好总结挖掘,可惜了那么多学问。胡适曾要他和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合译《莎士比亚全集》,结果他一个字也没有翻,却让英语远不如他的梁实秋一个人译完了。
他也从不记笔记,不爱照相,还常宣传一个观点:一个人如果有成就,别人当然不会忘了他,自己也就用不着收集照片、记日记了。本人虽不写历史,但愿意创造历史。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写了《介绍中国》、《中国古代文化生活》、《英国文学中之社会原动力》、《叶公超散文集》等著作,说他懒,就是说以他的学问和素养,本可写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来。
他后来弃教从政,当了几年国民党的外交部长,仍积习难改,以懒著称。他曾一本正经地对部下说:“我一天只看五件公文,其它的都不必送上来了。”外交官考试,他是典试委员,覆审时不看考卷,只给及格者都加一分,不及格者减一分。他的逻辑是这样干脆,拉大距离,便于取舍。
他不喜开会,懒得出席各种应酬,逢年过节也不去走动,为此得罪过不少国民党大佬。叶公超去世后,好友叶明勋说:提起李白,除了诗忘不掉他的酒;提起徐志摩,除了散文忘不掉他的爱情;提起叶公超,除了他的风流丰采,忘不掉他的脾气。这脾气就包括傲、怪、拧、懒。不过他的英语确实好,典雅、纯正、自然、唯美,国内无人可及。
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人问自视甚高的朱光潜,国人里谁英文最好?朱光潜不假思索说:“叶公超。”能取得这样成就,如非勤奋,那即天才。天才懒一点,即便上帝也会原谅他。
(摘编自香港《大公报》 文/陈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