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丨张大春:如何从字形与音韵欣赏汉字之美?
中新社北京3月29日电 题:如何从字形与音韵欣赏汉字之美?
——专访台湾作家张大春
中新社记者 路梅
汉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既表意也表音。由象形文字演变至今,汉字集形象、声音和字义三者于一体,有独特魅力。台湾作家张大春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时表示,汉字是蕴含着中华文明体量的一种审美。民间若能形成研习书法的风潮,将赋予汉字文化更鲜活的生命力。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汉字如何从甲骨文演变成今日的样貌?
张大春:每个汉字都有它的形成脉络。东汉学者许慎在《说文解字》里,为说明汉字的发生、演变和构造原则,将其概括为“六书”,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其中,单一字符分为象形和指事,较为复杂的有会意和形声,比较特别的是转注和假借。汉字通过这些途径让原来有限的字形得以扩充,非常有趣。
例如,要表示方向这个抽象概念,东西南北都是假借字。“东(東)”,是“木”字后面有个“日”,就像太阳从树林后面升起来,日出为东,非常有影像感;“西”,其实是个鸟巢,下面的方框本是圆的,整个字如同树枝上挂了一个鸟窝。古人观察到鸟大多选择在树的西侧筑巢,以避免过多的日晒,就借用“西”来表达方向。表示鸟巢本身,则变成给“西”加一个“木”,用“栖”来表示。
汉字发展历程中,字义和用法不断发生变化,对于文字的由来及解释,很多时候是人们发挥想象,各有各的道理,很难说哪个是最正确的。据载,北宋时,王安石曾说:“波”是“水之皮也”。苏东坡反驳:“依汝之说,‘滑’字岂非水之骨?”王安石无言以对。
因此往前追溯,可以认为,从甲骨文开始,汉字经历了一个大造字时代,人们以使用为目的,根据表达意思的需要造字。这个过程十分漫长,直到秦统一文字之后,汉字才逐渐稳定下来,较普遍地通用。
中新社记者:自古以来,汉字为何有多种字体的演变?
张大春:秦始皇时代,小篆字体创立,汉字笔画减省,六国文字统一,让人们能更广泛便捷地彼此沟通。至汉代,公文书写量增大,为提高书写效率,便有了隶书和章草。可以看出,从大篆、小篆,到隶书、楷书,汉字发展除了时间历程,还有笔画变化,最主要的趋势是简化。所以说,将汉字简化,并不是大陆从20世纪50年代才开始做的事情,历朝历代其实都在发生。
中新社记者:中国人重视书写美观,大概从何时开始?
张大春:字写得好不好看这件事变得重要,大概始于东汉到三国时期。在此之前,人们对书法的审美或许也有,但文献上鲜有记载。时至东汉,文学家赵壹用“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来形容当时许多人对书法的痴迷狂热。甚至后来流传这样的故事:三国时期魏国大臣、书法家钟繇,向韦诞借蔡邕的真迹。韦诞不肯借,钟繇愤然捶胸,直至吐血。曹操用五灵丹施救,钟繇才得以活命。无论故事是真是假,至少意味着书法已不仅是表达和沟通的媒介工具,开始承载对美的追求。
东汉书法家崔瑗提出“书势”的概念,很多人认为指的是气势,与书写者的人格有关。但我认为,“势”指的是字的线条结构,讲究的是字的笔顺、形态,结构的严密、均衡,笔画之间彼此撑持等审美要求。
逐渐,书法从对单字的讲究,发展为对整行、整幅字文本行款的讲究。南朝梁代书法理论家庾肩吾在《书品》中,以“上、中、下品”来品评书法,把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的书法列为“上之上”,掀起了学习王羲之书法的热潮,也在较短的时间内巩固了对汉字书法的审美标准。
存世的书法有一个颠扑不破的大的主流,即“二王”美学系统——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楷书。这是书法美学很独断的一面,从唐朝以来,人们熟悉的唐楷四大家“颜柳欧赵”,宋四家“苏黄米蔡”,明代“吴门四家”,以及影响整个清代书法的董其昌,他们的书法备受推崇,往前追溯,其实都源自“二王”。
但把“二王”作为书法典范,其实历朝历代,包括当代的书法家们也不见得完全服气。因此,书法美学既有唐楷的稳定基础,也有许多尝试突破的进步。在宋朝,苏轼引领了“尚意”的书法潮流,认为书法应该具有生命力。苏轼与黄庭坚亦师亦友,他们都喜爱文学书法,经常聚在一起切磋诗文,推敲书法画艺。有一天,黄庭坚拿自己的得意书法作品给苏轼看,苏轼却嘲笑说,你的字像死蛇挂在树上(“枯树挂死蛇”)。黄庭坚则反嘲,老师的字像蛤蟆被压扁在石头下面(“石压蛤蟆”)。说罢,二人相对大笑。从这个小故事可以看出,他们都在尝试跳脱出“二王”的体系,做出某种改变,不写那么方方正正的字。
草书的出现,则把汉字原先规矩的笔画,从单纯的线条变成了黑白布局的章法,是书法史上的重大革命。楷书到草书之间有很大的表现场域,清代以后很多书法家在此中有所发明。汉字书法展现了笔、墨、纸和写字的人之间的互动与呼应,进而成为艺术的一个主流门类,这样的独特现象在西方文字系统里是没有的。
中新社记者:除了书法审美之外,汉字之美还存在于哪些方面?
张大春:汉字还有一种独特的表现力是别的文字无法相提并论的,即字义与音韵的结合,以及字与字组合的文法,让每一个汉字都既是美学载体,又是美学对象。
我最近在读白居易诗。其中有一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是一首七律诗,诗人用短短两句14个字,就将对美丽少女苏简简在13岁香消玉殒的惋惜表达得淋漓尽致。这两句诗用毛笔写在宣纸上,一定有一个行款,不同的字、不同的笔画数,如何调整布局,形成一个具有美感的阵容,只有汉字书法能做到。
在汉字文明体系里的人们,能自然而然地对这两句产生带有画面和声韵的美感体验。彩云和琉璃,都是美好的事物,“散”和“脆”都指向消逝,生命的消亡感跃然纸上。这就是汉字书法里包含的文化底蕴所展现出来的美。
所以说,汉字的美不是某一个单纯面向的美,而是包含了字形、字义、音韵的结合体,蕴含着中华文明的体量在里面的一种审美。
中新社记者:在电脑、手机打字的现代,人们是否还需要练习书法?
张大春:尽管我从不自认为是书法家,但近年来坚持每天都练习书法。不论这一天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找时间、创造条件写一会儿字,哪怕是在外地,有时用路边散发的广告传单背面写。有时晚上醒来睡不着,就去写写字再睡。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如果说提倡书法,那关键不在让字写得好看,重点是让人们通过写字,了解造字。这其中的原理、原则及流变,包含了文化形成的基础,是整个中华文明进程的一部分。如果只用拼音输入法打字流传,汉字文化的消亡则难以避免,但只靠写毛笔字来维系也几乎不可能。如果书法仅靠制式教育,没有成为日常生活里的必需,就很难广泛地在生活的土壤里扎根。
大陆有十几亿人口,倘若民间能设立10万所书法教室,形成讨论研习书法的风潮,书道即大兴矣!这会对汉字沉寂固定已久、甚至有些僵化的美学有所突破,产生新的创造力,赋予汉字文化更鲜活的生命力。
十几年前,我曾访问一位辅仁大学的心理学家,他的研究和阿尔法脑波有关。科学界通常认为,阿尔法脑波的出现代表人处于平静、安详的状态,并拥有更多创造力和灵感,大脑有相对较多阿尔法脑波的人,较少紧张和焦虑。
这位心理学家研究发现,练习汉字书法的人,不论是富有经验的书法家,还是初学的小学生,只要开始写书法,短短的十几秒到几十秒之间,大脑就会出现阿尔法脑波。而一位修为深厚的佛教高僧打坐入定,少则需要3到5分钟,多则30分钟,才能出现阿尔法脑波。至少从这个角度出发,也值得好好推广汉字书法。
中新社记者:普通人要如何开始练习书法呢?
张大春:我建议以古人为师,从临帖开始。只要忍住自己觉得写得丑这件事,每天写两张纸、大约一两百字,半年后就会不再发愁,因为已经能写得跟帖很接近了。在临帖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一些琐碎的、关于造字的念头,使得人跟字之间的感情愈加亲近饱满。如果坚持两三年,写通两三个帖之后,就可以自行运用书法写信、写春联、写手札等,记录生活。
在临帖这件事上,我的收获很大。没事就抄写唐诗宋词固然看起来风雅,可是没有太大用处。书法要有生活支撑,在生活中运用,跟人的关系才会更紧密,诗词歌赋也是如此。有时我与朋友沟通会把内容手写在纸上,拍照发过去,而不是用手机去打字。例如,我跟小学同学、也是麻将之友邀战或记战的书信,就会用毛笔写下来。这不是书法作品,没有文艺范儿,就是俗人俗事、日常生活,这是我写字的宗旨。(完)
受访者简介:
张大春,台湾作家,祖籍山东济南。好故事,会说书,善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News98电台主持人。曾获多项华语文学奖项,近作《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大唐李白》系列、《文章自在》、“春夏秋冬”系列、《见字如来》《我的老台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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