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 | 何怀宏:我们想要怎样的人类文明?
中新社北京8月5日电 题:我们想要怎样的人类文明?
作者 何怀宏 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特聘首席教授
如果对人类文明的开始一端和现代一端进行比较,人类在现代的确取得了前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成就,尤其是在物质和科技方面。但也有一个具有挑战性的根本问题:物质文明本是基础,也的确是必须优先满足、绝不可缺的,但这基础到了现代却变成上层建筑和最高的价值目标,似乎所有成就都需要通过物质收益来衡量,人类所有聪明才智都需要投入在促进物质成就的事业上。如果提升人的控物能力和物质生活水平成为最高目标乃至全部,那么人何以为人,何以区别于动物,乃至如何区别于文明状态前的原始人?亦即:文明何以为文明?
“文明”是什么?
就“文明”的概念来说,中西方对“文明”本义的初始理解并没有太大差异,均指某种开化状态,即脱离了野蛮和蒙昧状态的物质昌明、知识普及、政治秩序和精神成形的状态。
中国古代先贤很早就为“文明”的丰富含义做出贡献。仅就《周易》而言,《大有》一卦的《彖》曰:“其德刚健而文明”。释《明夷》一卦的《彖》曰:“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同人》《彖》曰:“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这是从个人德性所言的“文明”。同时也有将此“文明”之德引申、教化、推广到天下的意义,如《革》卦《彖》曰:“文明以说,大亨以正。”《乾》卦《文言》说:“‘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贲》卦《彖》曰:“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这已经颇有今天“文明”“开化”的意味,但在源远流长的中国传统思想中,文明的核心主要是人文精神和德性的推广和化成,不直接涉及物质和政治的文明。也就是说,文明应该是全面的,包括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人类文明在其开端期的历史演变,也大致是遵循这样一种从物质基础到政治秩序,再到精神创造的过程和节律。
从文明的现代一端看,自地理大发现起,尤其是工业革命、交往便利以来,人类整体进入了全球化文明的时代,一些原始的部族都被纳入其中,而其他非西方文明也大致认同了以经济和技术为先的现代文明发展方向。
进入现代工业文明,尤其是当前高科技文明阶段,虽然人类的控物能力和物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但精神和道德自控能力却没有相应提升,或者说大幅提高和持续完善是人性所难能的。但人类还能够思考和反省,可以对自己的价值追求和行为方式有所调整。
这也是我写作《文明的两端》一书的初衷。因为面对当前世界的危机,人类到了需要深入反省的时刻,而一个恰当的反省角度是文明的两端,即文明的开始一端和的现代一端。开始一端是指人类将要进入文明和进入之后一直到物质基础、政治秩序和精神文明的形态基本确立,即几大文明的根本价值观开始分流的一段时间;现代一端是指人类进入思想启蒙和工业文明以来的时代,尤其是进入高科技迅猛发展的当代。
文明的两端
人类的历史比较长,有数百万年之久;但人类文明的历史并不长,仅一万余年。可以说直到一万多年前,人类的一些群体才不约而同地开始在世界的大河流域种植和畜牧,进入了以农业文明为标志的物质文明。五千多年前,人类又进入了政治文明。约两千五百多年至三千年前,又不约而同地创建了各自的精神文明价值系统。
在文明前端八千多年的历史中,虽然人类各文明是基本分离的,但却有许多共同特征,如对物质基础的重视、对神灵的信仰、对武力的崇拜等。但到了德国思想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公元前500年前后同时出现在中国、西方和印度等地区的人类文化突破现象),随着精神创造成为影响各大文明的主导价值,不同文明之间出现了明显差异,如古希腊的混合政治和卓越中道、中国的圣贤政治和道德人文、中东的犹太教和基督教所带来的一神教、印度本土的印度教和佛教等,也就有了东西方文明的明显分野。到了近代,各文明形态大规模相遇,出现了相互碰撞和冲击。由此可见,人类文明的全部历史出现了“同—异—同”的分合过程。而这背后的动因,是一种“物质是基础、价值是主导、政治是关键”的逻辑在起作用。
人类文明的两端有其“相通”的一面,如在主导价值上,都甚为注意人的控物能力的发展和社会物质生活的提升。近代以来,人类世界有一种从梁漱溟所说的“东西殊途”到后来“无问西东”的变化,即无论东方西方,民族国家大都以经济发展为中心,以技术作为经济的火车头。尤其是中国改革开放数十年来经济崛起的奇迹,就得益于这种主导价值的变化,以及中国人在几千年里形成的勤劳、节俭、重视教育和善于学习的德性。对民意的尊重使民间的“小传统”翻转成为社会的“大传统”。
但文明的两端也有许多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物质追求在文明的开端主要作为一种基础性建设,而在现代却似乎成了主要或最高的追求。此外,我们也不能忽视文明的中段,各大文明有了实践自己价值追求的两三千年历史,形成了自己特殊的文化传统。即使现代化的价值目标相同,实现这一目标的道路也是相当不同的。通往富强的道路并不是只有一条道路。
在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中,中华文明从很早就以其特有的大规模和连续性走出了一条自己的道路。作为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人口群体,它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的发展过程中一步也没有缺位,甚至还曾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中国自三千年前开始的从“周文”到“汉制”的精神和政制演变,开辟了一条从“世袭社会”到“古代选举社会”的稳定道路(详可参见拙著《世袭社会》《选举社会》)。
“文明”的全面内容
现代文明创造了科技和经济奇迹,但也带来了隐忧,甚至让人担心:文明会不会以物质始而以物欲终?在为物质成就和物质生活改善欣喜之余,我们也的确看到了物欲流行、功利滔滔,价值追求变得单一,精神生活变得贫乏,常常不将获得的物质财富和它带来的自由闲暇时间用于精神和艺术的发展。人本来是通过自己的精神和智慧才脱离动物界的,他却又回到了仅为逐物的动物性追求。
这种价值追求不仅让人类无法体现自己特有精神价值,还带来许多现实的危险和挑战,如环境污染、气候变化所带来的外部问题,人工智能、基因工程所带来的内部问题。人会不会被从根本上被改变乃至被替代?拥有了高科技能力和大规模杀人武器的战争阴影是否始终笼罩在人类头顶?这也是我在《人类还有未来吗》一书中忧虑的问题。
人类大概到了一个亟需反省的时刻。而反省首先是提问,所以在《文明的两端》一书中,我不断向那些为技术的飞跃发展,以及自信这发展始终是对文明的促进而欢欣鼓舞的朋友提问:“是否要弄清‘文明’概念的全面含义?我们究竟想要怎样的文明,是否只是物质的文明以及技术、经济的不断增长?人类脱离动物界难道只是想把对动物和外物的控制能力提高到极致?技术发展是否一定会促进整个文明的繁荣,会否带来危机?处在文明历史后端的人类前景和出路何在?我们如何走出韦伯所说的由物欲和控物能力共同打制的‘铁笼’?如果说在文明的前端,古人几乎不得不竭尽全力于物质能量的获取以满足生存和发展的基本需求,今人是否还有必要为控物能力和物质生活的不断提升而竭尽全力?如此将带来怎样的危险?”
我希望这些问题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警醒,从而能够广泛和深入地思考人类文明的方向,思考人类的价值追求体系,也思考我们的自控能力和规范体系,进而调整我们的行为和生活方式。(完)
作者简介:
何怀宏,1954年生,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为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特聘首席教授。研究领域主要集中在广义的伦理学(包括政治哲学、人生哲学)以及中国社会历史与当代中国,西方经典的引介者和中国伦理道德重建问题的奠基人,曾获第九届和第十七届中国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首届正则思想学术奖。代表性著作有《世袭社会》《选举社会》《良心论》《仅此一生》《人类还有未来吗》等,主要译著有《正义论》(合译)、《沉思录》和《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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