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与绿豆熬汤
——新版电视剧《三国》纵横谈
编者按:95集新版电视剧《三国》播出已近尾声。伴随着电视剧的播出,观众的争议之声始终持续不断。本报记者采访广西几位著名学者、导演、编剧,他们各抒己见,有争鸣,也有赞赏,有的甚至不吝赞美之词。人人心中都有一个“三国”,且看专家如何评说——
人物塑造 孙权得分关张失分
记者:或许是老版《三国演义》中曹操、刘备、诸葛亮等角色刻画得太经典,新版《三国》在人物塑造上引起比较大的争议。我们不妨从人物塑造上开始谈起。
彭匈:实话说,刚看到片花,我就喜欢上新版《三国》了。先是它的色调。整部剧以一种近乎黑白片的冷峻呈现在人们面前。这便很有那个冷兵器时代的凝重、沧桑、杀伐和大气。
至于人物和情节,看到十集以后,新版《三国》方才站稳脚跟,往后便是渐入佳境了。先说曹操。这个人物的分量,关系到整部剧作的成败。无论史志还是演义,都给他定了相同的调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史志偏重于前一句,演义偏重于后一句。这两句话,演员要准确演绎出来,却非易事。毛宗岗在评点三国时,有一句话最为精辟:“宜笑反哭,宜哭反笑,奸雄哭笑,与众不同。”这大抵可以作为一种表演的依据。鲍国安是我很喜欢的演员,但我却更能接受陈建斌的曹操。为何?两个字:长相。鲍国安表演是到位的,但这个演员骨子里透出的却是凛凛正气。须知曹操小字阿瞒,他除了雄心和远志,还有奸诈与冷酷。相比鲍国安,陈建斌从长相到表演两句兼得。三国人物设计,固不能太戏剧化,但也不可截然抛开戏剧。毕竟戏剧形象在老百姓心中的地位不仅深刻,而且顽固。曹操那张油白大脸,陈建斌比较接近。
说到人物造型,戏曲中各种角色行当,那是分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能含混的。比如吕布、周瑜、赵云,属武小生,那是绝对不能挂胡子的。倘若戏台上这三位爷出场,白袍银铠,加上一部胡须,无论长须短髭,都要被观众轰下台去的。新版《三国》中却偏偏让周瑜和赵云留了两撇小胡子,而同是年轻气盛之人,吕布该长胡子的地方却寸草不生。电视剧是大众观赏的东西,还是把周公瑾和赵子龙唇上那两撇小胡子刮掉,向吕奉先看齐为好。
当然,我也并非主张什么都得忠于原著,一点也改不得。倘是那样,刘备“双手过膝,两耳垂肩,目能自顾其耳”,照此化妆出来,那岂不是个怪物!
说到吕布,请了台湾的何润东来,还是很值的。吕布高大威猛,有勇无谋,好色贪财,动辄跳槽。何润东演得好极。
选演员,顶顶要紧的是那双眼睛。周瑜、赵云眼中要有英气,诸葛亮眼中则要有智慧。陆毅常常给人一种冰雪聪明的感觉,那双眼睛,确也时时都能流露出智慧来的。相比唐国强,陆毅似乎又显得嫩了点,缺少一份从容和自信。人们从他的表情中,读出的经常是《出师表》中那“夙夜忧叹”四个字。
刘备,天下枭雄。这点连曹操都认账的。《三国演义》为了渲染刘备的仁德,把他的枭雄气质大大软化了,花了很多笔墨去写他的眼泪,“玄德泣下曰”、“大哭曰”、“大恸曰”、“执手垂泪”、“涕泣而别”等等,不知凡几。这哪里是个素有大志的乱世枭雄!简直就是个涕泗横飞的哀哀妇人。新版《三国》却为刘皇叔正了名。虽是贩履织席小手工业者出身,却有皇族血统,还有一身好武艺。刘备的双股剑,三英战吕布,那是上得了大场面的。
这次正名成功的,还有一位鲁肃。以往的他,谦谦君子老好人一个,甚至让人感到,他从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和稀泥、打圆场。《三国志》裴注引《吴书》说:“肃体貌魁奇,少有壮节,好为奇计。”这回的鲁子敬,基本回复到了史志中的原貌。剧中他与孙权的争谏,与周瑜的激辩,都显出了这个奇男子的品格和个性。
新版人物最成功者,我看要数吴主孙权。《三国志》对他作曾过这样的描写:“权每田猎,常乘马射虎,虎常突前攀持马鞍。”可见胆力过人。曹操不轻易赞人,他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回的孙权,处处体现出了后生可畏的挌虎精神。
新版《三国》不太能够满足人们期待的,我认为是关张二位。关公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那是个大神。电视剧虽不能按神的规格塑造,但于荣光那面孔,离“丹凤眼,卧蚕眉,重枣脸”实在是远了些的。至少他那面容不够饱满。旧版《三国演义》那位关云长,据说海外来购版权的人一看,当场就拍板了。张飞“豹头环眼”尚可,至于“燕颔虎须”,却有些距离。张飞的胡须宜短宜硬还宜倒竖。再者他在第五十四回还掀翻了诸葛亮的案几,指着鼻子厉声斥责诸葛亮,须知此时已是赤壁大战过后,诸葛亮威信早已高耸入云,张飞同诸葛军师的关系亦极融洽,哪里还会出现这种局面?新版《三国》败笔虽不算多,这却是明显的一个。
陈纸:《三国》中对曹操的塑造尤为成功,吕布与貂蝉的情感也是一种强于原著的发挥,董卓的戏也很有意思,陈宫等人物的形象也很丰满。《三国》里的人物不是让人只记得演员,而是人物本身的魅力散发了光辉,这些光辉的产生,是源于细节,很多细节是编剧的想象,编剧让历史人物走下神坛,还原为人,更加真实,更加有感染力。比如董卓的一声喷嚏、曹操一边屙尿一边与陈宫谈论天下大事等等,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故事情节 因循逻辑突破局限
记者:新版《三国》一开播,观众们就发现,上来就是“曹操刺董”,流传几百年的“桃园三结义”竟被省略。而随着剧情的发展,人们发现新版《三国》在故事情节上有诸多偏离原著《三国演义》的任意发挥,这是否会让许多熟读三国故事的观众在情感上难以接受?
黎启宁:编导者既然用了“三国”而不是“三国演义”作为标题,这就表明了他们的想法和追求,是想在“似是而非”上来重新讲述自己的“三国演义”。我觉得新版《三国》的故事对原著许多过于简单化的地方进行修补和加工,使原来的故事更加充实饱满,迎合了现代人的观感与理念,也可以说编导是对原著故事注入了新的思想。作为一部初具史诗风格的历史文化片、历史政治片、历史人情片,新版《三国》无疑为名著改编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新鲜的、具有普遍借鉴意义的成功经验,实践了把传统名著搬上荧屏的新突破、新追求。我认为,新版《三国》最值得推崇的是在剧作上的突破。
电视剧开篇就是“曹操借刀刺董卓”,既让观者耳目一新,又让人感觉“似曾相识”,觉得这故事既熟悉又新鲜,正如导演高希希自己所说的,“我说的是故事,既不是史,也不是演义”!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创作思想作为指导,为整个剧的编、导、演等各部门的创作打开了大胆创新的思路!
以小见大,窥一斑而见全豹更是《三国》最有特点的地方:小说里“十八路诸侯会盟”是因为曹操的檄文而汇集的,在《三国》里,曹操只是为了能在众诸侯面前争到一席之地而“矫召”,这样既符合当时曹操的地位、处境,也刻画出 “一代奸雄”曹操的为人处世之道。
电视剧《三国》剧作结构也许是受到小说《三国演义》的影响,采取了单一而多变的形式。“单一”是指全剧采用了观众熟悉的以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组织故事的“单线纵式结构”,围绕汉室四百年江山即将崩溃,中原群雄纷起逐鹿,三国鼎立各踞一方,魏国扫平蜀吴一统天下这一大的历史事件贯穿到底。“多变”是指每一故事情节中时间、地点、人物的变化及戏剧矛盾突出的错综复杂。如第一集,校尉曹操因为官职低微未受到邀请而私闯大司徒的“寿宴”,曹操抚掌大笑满座大丈夫,口出狂言自己弹指间能取董贼首级悬于宫门!被王允赶出了大堂。然而这戏剧性的一笑一逐,曹操转而却成为能使王允委以重托的“荆轲”!——这样的剧作结构形式正是历史人物的真实、故事情节的戏说与戏剧逻辑的统一,这就是历史名著在改编上的突破。使观众在欣赏长篇影视巨作中,既看到了熟悉的故事,小说中人物的性格也得到了丰富,又不为历史事件的真实性所局限。
陈纸:小说《三国演义》第一章是《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而到了电视剧《三国》中,变成了《曹操献刀》;原著第二章《张翼德怒鞭督邮,何国舅谋诛宦竖》,到《三国》里成了《诸侯聚义》。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毛病,只要逻辑讲得通,故事有脉络,结构作些调整,是完全可以的。《三国》毕竟不是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也不是陈寿的《三国志》,而是朱苏进、高希希的《三国》。《三国》不过是一部电视剧,不必拿“历史剧要尊重历史”的标准来评价《三国》。何况,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也不是历史,而是文学创作。如果拿这个标准来说事,陈寿非被罗贯中气死不可。
观众希望把精神自传、理想和灵魂放在《三国》里,剧中人物要附注上当代人的思维和观念,编导更是强调要用现代观念来拍摄《三国》。从这个要求上来说,我倒觉得电视剧《三国》与电影《赤壁》比,对三国的故事“演义”得还不够。吴宇森认为:赤壁之战的源起,就是因为曹操要把周瑜手中的小乔夺到手。如此大胆的“解读”,在《三国》中没有,编导的总体立意还是《三国演义》的主题,编剧的历史观没有超越罗贯中。尽管编剧朱苏进扬言要“创造一个新世界”,“要给三国故事一种新的阐释”,但还是没敢大刀阔斧地实现自己的创作野心。总的说来,《三国》对故事稍作了调整和删增、讲究画面构图、情节紧凑舒缓,为适应年轻人口味,增加了女人的戏份,虽然缺少更有新意的大手笔,但也算是一部比老版《三国演义》成功得多的三国剧。
改编名著 破立价值观必当慎重
记者:将古典名著搬上荧屏是一项浩大的艰巨工程,如何在既尊重原著精神的基础上,又融入时代风尚?
匡达蔼:把电视剧《三国演义》和新版电视剧《三国》相比较就会发现,过于好古或者过于趋新都是一种病症,也是进步的障碍。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拿捏得到位,真的很难。站在历史面前,我们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最佳的道路在哪里。
电视剧《三国演义》1994年首播就引起广泛关注。据当年的策划者说,拍摄《三国演义》,是全国文化界在北京亚运会后最大的一项工程。策划背景是,北京亚运会取得巨大成功后,我们要找到这种成功的文化自信。据官方统计,《三国演义》在全国收视率高达46.7%,超过了新闻联播。电视剧《三国演义》是北京广播学院电视系给学生讲解的历史电视剧研究的范例,基本评语就是,史诗般典雅的正剧风格,端庄凝重,体现“寓巧于拙,寓美于朴”的汉晋风骨,但也有过分强调“写实”之失。
北京奥运会的成功远非北京亚运会的成功所能比。北京奥运会前后,新版电视剧《三国》就开始被策划。这个时候,策划者没有再去寻找大国崛起的文化自信,他们更多考量的是资本与利润的最大化。三易其主,高希希才接手导演《三国》,当时的卖点就是,该剧是迄今为止中国电视史上投资数额最大的电视剧之一。时代在变,我们的趣味也在变。三国那个时候,青梅煮酒,品评的是英雄主义气概。今天的时尚,按悟本堂的方子,用五斤绿豆熬一碗清汤,就长条茄子生吃,那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恶俗。在这样的时候重拍《三国》,变化是肯定的。关键是怎么变。变化本身就有“生成”与“毁坏”之异,“形成”与“毁灭”之别。新版《三国》首要的是基调变了,《三国演义》是“拥刘反曹”,新《三国》是“拥曹轻刘”,曹操的戏份加重了,前五六十集基本是曹操传记,忽略了刘备集团。导演让刘备、诸葛亮走下神坛,却又扶着曹操、司马懿走上神坛。为配合和适应这种变化,导演把诸葛亮和刘备,诸葛亮和周瑜、鲁肃,诸葛亮和司马懿三组重要人物关系进行了大张旗鼓的改写。
变与不变是一对辩证关系,要解释变化,首先要把不变化的东西讲清楚。万变总有不离其宗之处,万变总有大本大源的纲领变不了。有史家认为,三国时代还是一段小春秋,三国士大夫,重朋友更重于君臣。追随曹操刘备孙权造成三分鼎立的,不只是君臣一伦的名分,也是朋友一伦的道谊私情。当时的朋友,实际内心也是个人主义。从文化基调上讲,三国,依然是道家作底,儒家作面,依旧沿着两汉旧轨道前行,为社会大人群建立理想,也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一种带有宗教热忱的战国精神。这些都成就了三国正统的政治观念,并逐步积淀成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导演要做的就是以艺术的名义,对此做出准确的发现和阐述,对基本的伦理价值观做出回应。可是新《三国》变了。依循这种人物关系进行改写,把人们熟悉和喜爱的历史、人物,进行价值转换,一不小心就步入了另外一条文化歧路:只讲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君臣之间的背叛,兄弟之间的杀戮,国与国之间的血腥争夺。这意味着颠覆三国流传民间、滋养千年的天、地、人、神的大义,缺失时代的大义,鲜有家国情怀和忠义观念。其实,要树曹操为先进典型,与想解构诸葛亮一样难。《三国演义》最杰出贡献之一就是塑造了融忠诚与智慧于一体的人格神诸葛亮,以及进入中国人的神性信仰世界的讲义气的武圣关羽,仁义刘备、奸雄曹操、尚勇赵云等等。什么时候的中国,总是有人想梦回三国,那时候可以追寻自己的战场与机遇,追寻自己的战友与主公,追寻自己的战斗与梦想。
我们这个时代是生产市场英雄而不是古典英雄的时代。在都市生活的快节奏中,曾经的古典英雄也会非常合理地转化成为大众传媒的共谋生产对象。新编和改编经典历史题材的影视剧以后会更多,用艺术形象解释历史的工作仍将继续。艺术在今天,所做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教人如何不需要确定而生活。大多数人,都需要某些确定的信仰或事实,才能安稳的生活。我们的导演,如果要成为艺术家而不是资本时代的匠人,就要不断地在不确定中探寻,永远保持对那些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思考的热情,所谓“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这个被市场之手操纵的狂欢场景中,塑造出古典式的“文化英雄”。
彭 匈 广西著名作家、学者
匡达蔼 广西影评人
黎启宁 广西电影制片厂导演
陈 纸 广西青年作家、编剧
本报记者赵娟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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