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中国翻译界的一面旗帜
2009年7月11日上午9时,学界望百泰斗季羡林先生走了。
惊悉噩耗,我久望着早已准备好的、几年里累次为先生拍摄的照片——原计划8月6日与中国翻译协会同仁一起为先生祝寿时带去的,心中竟怅然无措,握笔签发以中国翻译协会名义为季先生所写唁电的手,微颤不止。
中国翻译界的一个老兵
季先生是毕生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推动中华文化传播的著名文学家、教育家、翻译家和社会活动家。就世界学术界而言,当少有人能与之颉颃。尽管他生前曾多次请辞罩在自己头上的3项光环——“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但他在人们心中的分量丝毫没有减轻。
作为中国翻译协会创始人之一,自1982年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中国翻译协会的前身)成立起,先生曾先后担任中国译协副会长、名誉理事。2004年,他同爱泼斯坦、黄华一起,当选为中国翻译协会名誉会长。自担任中国译协的领导工作以来,先生始终热情积极,为协会的发展、为促进和推动协会的工作作出贡献。
先生一生高度重视翻译工作和中西方文化交流,即使在生病住院期间,也始终关注中国翻译事业和翻译工作的发展。因为中国译协工作的关系,近年来,我有机会几次到北京301医院拜望先生,或向先生汇报译协工作、或为他祝寿、或给他送去出版的新作。先生每次都认真听取我们的汇报,并对改善翻译行业现状、提高翻译质量等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议。
2004年9月25日上午,我和新世界出版社的同志到医院看望先生,那是我第一次同先生近距离接触。当时我同先生讲起有一年中东学会召开换届会议,自己作为新华社记者采访,曾聆听过先生的精彩讲话。93岁高龄的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并马上说,是有那么回事,但当时都讲了些什么记不住了,谈不上精彩,但反正同中东有关、同阿拉伯有关。当得知我大学读的专业是阿拉伯语后,精通梵文、巴利文、吐火罗语等语言的先生十分感慨:“阿语也难学啊!北大东语系是我国最早开设阿语课的院校之一,现在我国驻中东国家的外交使节不少都是北大毕业的。”先生还问起现在中国外文局有多少语种,翻译力量如何。听完我们汇报,先生欣然点头。
当时,新世界出版社出版过几本先生的书,他都很满意,这次先生当场允诺,将正在撰写的《病塌杂记》仍交由他们出版,并拿出已完成的书稿给我们看。临别前,他给前来的每个人签名并合影留念。第一次见面,先生的谦和、平易、宁静致远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感觉不到一点大家的架子。正如有人对先生的评价:“伟大无须装饰,也不可形容,伟大只能是它自身。”
2006年8月6日是先生95岁华诞。那一天,温家宝总理再次到医院给季先生祝寿。两天后,8日上午我和中国译协秘书处的同志也去向先生祝贺生日。当先生听说中国译协已经获得第十八届世界翻译大会的主办权并正在积极筹备时,深感欣慰。先生不顾病体,欣然提笔为中国译协题词:“翻译工作是跨学科、跨部门的,在促进中外文化交流、振兴中华的事业中起着不可替代的桥梁作用。文明的社会,开放的国家,需要职业翻译家。”
先生还意味深长地对我们说:“中国拥有2000多年的翻译史,翻译作品的数量至今也是世界上最多的,这是中外文化交流的需要。中国是世界第一翻译大国,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中国今天翻译事业的进步有目共睹。2008年世界翻译大会将在中国召开,这是中国翻译界的光荣,我这样的老兵为你们感到鼓舞。”
然而今天,这一切唯有追忆和缅怀。
一生讲究学风,更讲究学德
先生曾多次说过:“我一生都在从事与促进中外文化交流相关的工作,我深刻体会到翻译在促进不同民族、语言和文化交流中的重要作用。现在我们中国经济蓬勃发展,文化也要跟上来。我们的5000年文化之所以久盛不衰、没有间断,是因为通过翻译接受了外来文化的精华,通过翻译外来典籍使旧文化中随时注入了新鲜血液……。”
虚心向学的先生指出:“要想做好翻译,懂外语、会几个外语单词、拿本字典翻翻是不行的,必须下真功夫、下大功夫。”
先生一生讲究学风,更讲究学德。在这方面,季先生有专门的论述:“大家常说,学术是老老实实的东西,不能掺半点假。通过个人努力或集体努力,老老实实地做学问,得出的结果必然是实事求是的。这样做,就算是有学术良心。剽窃别人的成果,或者为了沽名钓誉创造新学说或新学派而篡改研究真相、伪造研究数据,这是地地道道的学术骗子。在国际上和我们国内,这样的骗子亦非少见。”
笔耕不辍、思考不止的先生曾多次请辞自己头上的“3项桂冠”,他说:“如果人生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其意义与价值就在于对人类发展的承上启下、承先启后的责任感。”
在病榻上仍用高倍放大镜读书的先生依然率真朴厚。他告诉我们:“我在这儿是‘冒牌的病人’。我可以再努力10年,我有这个信心。”先生是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中国翻译事业和文化事业啊!有鉴于此,中国翻译协会于2006年国际翻译日前夕授予先生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这是对他卓越的学术成就、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崇高的敬业精神的充分认可。先生获此殊荣,当之无愧。
要把翻译工作做好、做实
2007年元旦前夕,我再一次到301医院给先生送去新出版的《病榻杂记》并恭贺新年。当得知这本新作在内地和香港简、繁两种版本几乎同时出版时,先生轻抚着尚散发着新墨清香的封面,语朴情醇:“我对这本书特别关心。什么原因呢?繁体字写的、在香港发行的,这两条非常有意义。从香港1个小时就到台湾,台湾再到夏威夷、旧金山和美国其他城市,再一条路就是到欧洲。这次繁体本先出,后又出简体本,非常得体,仅繁体字这一条,影响就大好多倍。”
那一天,先生格外开心,谈兴甚浓。本来约定半个小时的会面,持续了1个多小时,直到在一旁忙碌的生活秘书杨女士不得不一次次提醒。未料想,这次竟成了与先生的最后一面!原本2008年8月初成功举办世界翻译大会后,是要去向先生汇报的,但当时正值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后,关心、拜访先生的人很多,就未忍前往再去打搅,仅通过其他方式转达了敬意和问候。
先生走了,中国翻译界痛失一面光辉的旗帜。我们再无机会聆听先生谈翻译、谈写作、谈人生的真谛,但先生生前“要把翻译工作做好、做实”的一再叮嘱,却是我们每一个翻译工作者要用心聆听的。先生说过:“如果没有翻译,社会沟通就无法进行。和谐社会建设,离不开翻译的重要作用。从事翻译工作的同志任务艰巨、任重道远,因此要加倍努力。未来是你们的,希望看到翻译事业人才辈出、蒸蒸日上。”
“做人要老实,学外语也要老实。学外语没有什么万能的窍门。俗语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就是窍门。”先生之言犹如在耳,寄托着他对中国翻译事业的关怀与厚望、对全国翻译工作者的激励与鞭策。
斯人远去,然风骨犹存。先生以兼有诸家同能、独秀孤芳的百年人生沉淀,以忠诚的爱国之心、卓越的造诣学识、坚定的良知品格,为身后每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树立起一面旗帜,一面观照中国翻译界的不朽旗帜。
“浮花浪蕊岂真芳,语朴情醇是正行。”追忆以记录,缅怀以沉思。最好的怀念,当以先生为榜样,做人、做事、做学问。
(作者为中国外文局常务副局长、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
季羡林 字希逋,又字齐奘,中国著名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东方学家、思想家、翻译家、佛学家、作家,1911年8月6日出生于山东省临清市康庄镇。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1935年考取清华大学与德国的交换研究生,赴德国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等。1941年获哲学博士学位,在德国期间发表的论文获得了国际学术界的高度评价,奠定了其在国际东方学和印度学界的地位。1946年回国,后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创建东方语文系并任系主任。这是我国成立最早的东方语文系,培养了大量东方学专业人才。1956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1978年任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会科学院与北京大学合办的南亚研究所所长。
季羡林精通英文、德文、梵文、巴利文,能阅读俄文、法文,尤其精于吐火罗文。他研究翻译了梵文著作和德、英等国经典,诸如梵文名著《沙恭达罗》和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罗摩衍那》等。在佛典语言、中印文化关系史、佛教史、印度史、印度文学和比较文学等领域著作等身,成为享誉海内外的东方学大师。著作已汇编成《季羡林文集》(24卷),内容包括印度古代语言、中印文化关系、印度历史与文化、中国文化和东方文化、佛教、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吐火罗文、散文、序跋以及梵文与其他语种文学作品的翻译。
□郭晓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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