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公推我有考证癖,我自觉没那么夸张。然而看到一句:“张爱玲爱听戏,特别爱听粗粝狂野的西北高腔‘蹦蹦戏’。”作者还是“文学评论家”,我忍不住跳起来叫道:什么嘛,“蹦蹦戏”明明是评剧。怎么误会成“西北高腔”,难道是因为张爱玲提到了“在西北的寒窑里”。
短短一句话,错了两处,张爱玲显然也不算爱听戏,笔下涉及电影比较多,“蹦蹦戏”只提过这么一次,还说是“破烂,低级趣味的东西”,一代名旦朱宝霞在她笔下不过是“一个北方少女,黄着脸,不搽一点胭脂粉,单描了墨黑的两道长眉。”不过那时,朱宝霞早就不是少女了,而是女人三十烂茶渣,她的人生,已经过了大半,而她的故事,长着呢,新沏的一杯龙井,缓缓冷了……
她是1914年生人。她活着的时候,有时为了自高身份,说自己是官宦人家的庶出女儿,襁褓丧父,大太太把她们母女二人赶回娘家。母亲是坚贞的烈女,决定寡母孤儿过一生,外公为了让母亲改嫁,偷偷把她卖给唱戏的唐山落子班,唱三花脸的朱小六成了她的养父,她从此改名“朱小宝”。朱宝霞能说得这么眉目清晰,显然只是虚七实三,给自己制造一点谪仙的凄美诗意,让世人相信她也曾是天界的一枝绛珠草。
她6岁便出来跑江湖,第一出戏唱的是《马寡妇开店》;12岁她成为名旦,14岁带班进沪,是评剧史上的第一回。也就是那一年,她去济南登台,被狗肉将军张宗昌看中,一万块现大洋买她进了门,收为第二十一房姨太太。
以一种“宠物”的身份生存……这是不是幸福呢?我们不知道。几年后张宗昌遇刺身亡,众妾被遣散,朱宝霞也在此列,按治丧委员会的规定,她领到3000块现大洋,这点儿钱,很快被其他男人骗了个干净。人生到此,就像在尘世里做了个华丽梦,又栽了个狠狠的跟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她该怎么样——这是一个很电影的、很艺青的标题,可以以大黑字体在屏幕上惊世骇俗。
1935年,她再赴上海,已经是“用重金礼聘从未到申、誉满平津、色艺俱佳、评剧皇后朱宝霞。”过去的一切,被抹得干干净净。但她大概不是一个太有经营眼光的女子,1936年,明星公司拟投拍反映艺人生活的电影《海棠红》,朱宝霞要价每天包银100元大洋,另一个女星钰灵芝每天要价45元大洋,而白玉霜分文不取,当然女主角就归了白玉霜。电影的影响力如山倒海,白玉霜顷刻红遍大江南北,成为第二届评剧皇后,势头远远盖过她。
后来解放了,对旧艺人来说,是拨得云开见日明,她进入天津市评剧团工作,又与一位演员结了婚。可有一年,山西临沂评剧团成立,请她去挑大梁,丈夫反对,个性强烈的她与丈夫翻了脸。从此她就在僻远的乡间了,一天她在礼堂里上演《雷雨》,忽然有人告诉她,她的丈夫,顶风冒雨从锦州来看她了。那一场演出,朱宝霞演得光彩夺目。回到后台,丈夫说:我们离婚吧,我有别人了。一道闪电划过。朱宝霞就这样倒下了,端午之夜,舞台上的雷雨移到她生命中,像白蛇的委顿于地,她去也,死仅38岁。休为她,再惆怅,她,死于心碎。
她的故事,好像很少被人提起。同是身世多舛,同是被男人所负,阮玲玉成为佳话,朱宝霞却被渐渐忘了。社会不认为,所有红颜都有资格说薄命。美与美之间,有着三六九等。此艺术,我们说它是高雅;彼艺术,我们轻侮地认为它通俗。但真相果真如此吗?简·爱不是早就说过:在上帝的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
●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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