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公元1155年,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地点是陆游的家乡山阴,也就是今天的绍兴城。31岁的陆游换了外出的衣衫,抚了抚小儿的头,别了妻子向沈园走去,骑马或是乘车或是坐轿都是对春光的一种辜负。沈园常常是士子云集、仕女出没的绝佳去处,青瓦朱檐,曲廊流水,黛石粉墙,那一派绵软的江南气息直让人想在东风里永远地沉醉下去。陆游绝对想不到,他是在一步步走近一场情感的风暴。 沈园花团锦簇,游人如织。陆游信步走着,一切让他这个见惯美景的诗人也忍不住处处流连。此刻的他并不知道,另一个方向来的是前妻唐婉和她的新夫。唐婉当然也不知道,在这个美好的春日里,她会与最不美好的过去猝然重逢。 应该是陆游首先发现了唐婉。他是在那样的珠围翠绕与香风拂面中看到,不,是感应到唐婉的存在的。他不由自主立住脚步,想起她做给自己的鞋此刻早已不在脚上。乌木桥畔,青石栏边,纷繁缭乱的柳丝中,唐婉与她的夫君赵士程从回廊的那一侧一同现身了。乌云宝髻,簪珥璨然,她虽然肌肤清减却还是那么美,他一定是待她极好的,给她华衣美饰,对她语笑温存。陆游的心忍不住痛了一下。 目光也许是有重量的吧,唐婉一定觉得有人在看她,不是路人无语脉脉的含情注目,也不是浮浪子弟的轻佻追随。她想知道他是谁,会那样专注、凝重地看她。唐婉轻敛衣袂,玉颈轻回,星眸斜睇之间,浅浅的笑意立时僵在唇边,身子也几乎轻轻摇了一摇。幸好被侍女扶住了。 竟然是他!是从别后忆相逢的他,是几回魂梦与君同的他,更是不思量自难忘的他!曾有的青梅竹马,曾有的画眉之乐,那是唐婉心中永恒的痛却也是永远的甜哪!那一刻,天旋地转,仿佛茫茫宇宙间只剩下这两个人,连唐婉身边的赵士程也已不复存在了。两个人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到底是男子多自持,首先回过神来的还应该是陆游。他以表兄身份向唐婉和她的新夫见礼,再道一声别就转身而去了。看起来还是那样风姿飘飘,但他心里却早已乱得不成样子。唐婉的出现,使大好春光在陆游心里已是一片灰蒙蒙的晚秋——无边落木萧萧下,萧萧而下的树叶是诗人心头难忘的数不尽的往事! 与朋友一处饮酒的陆游已是丧魂落魄一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一盏接一盏地吃酒,让朋友看得莫名其妙。不多时,一个眉目清秀的青衣小鬟提着一只精美的食盒来寻“陆公子”。打开食盒那一刻,陆游心底的狂澜再度涌起,是台风,是海啸! 食盒里的酒肴,清雅、精致,有的干脆就出自唐婉之手,陆游记得它们的色香味,永远都记得!陆游喜欢看表妹唐婉在厨房忙碌的样子,看她的纤纤素手在碧绿的菜叶间轻灵穿梭,看她的一张粉脸在蒸腾的热气中泛出微微的绯红。食盒里的酒是色泽淡雅、口感清爽的黄縢酒吗?当年春游时让他们夫妇共同把盏的不也是它吗?食盒里精致的小菜没加入眼泪和思念作调料吧?烹饪时的唐婉一定没有想到今天的沈园相遇。 眼前的每一样都触得到陆游与唐婉的过往,他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陆游情不自禁地想起与表妹相关的种种:“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的是表妹,“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是表妹,“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的是表妹,“银字笙调,心字香烧”的是表妹,可是最后,却只落得“问甚时、舞凤歌鸾,花里再看仙侣”的命运。想到这里,陆游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情绪,他放下酒杯,长身而起。沈园的墙上很快多了那首让人不能不为之动容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正所谓“彩笔新题断肠句”,人们但见墨色淋漓却不知那其实是陆游的心血淋漓。当年司马相如凭借一曲《凤求凰》以弦上雅乐打动了居孀的少妇卓文君,陆游也是在以凤自喻吗?钗头之凤像鸟却不是鸟,它只能华光四射,在美人鬓边颤巍巍惹人垂怜却飞动不得,不能去它想去的地方。 其实,自唐婉去后,陆游也已续娶,沈园重逢时的陆游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婚姻生活倒也宁静、平和。曹雪芹说“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意之难平当然就在于不能与灵犀相通的人在一起。陆游在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沈园相遇的四十四年后,重游故地并作诗二首追悼唐婉:“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宋诗精华录》说:“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陆游的心痛近半个世纪之久,那么唐婉呢?据说,后来,当唐婉再游沈园时,看到了陆游题写的《钗头凤》,于是蘸着自己的血泪和词一首,并于不久之后抑郁而亡。其词云: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考据这传说是否可信已近于无聊。沈园在山阴的东南,所以,沈园故事大可以标题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城南旧事”。人说沈园都只讲陆游与唐婉的哀感顽艳,我却总觉得沈园故事书写的其实是四个人的爱情,是四个人各自爱情的悲喜剧。 赵士程,我从来不相信他是为了践履才子的荣光才娶了陆游的下堂之妻,他的视线之于唐婉应该也是充满了垂怜与珍爱。他不想用金玉绫罗收买她的芳心,他只想用绵绵挚爱暖她临霜披雪的灵魂。可是这个泪痕已残、病魂常在的女人到了他身边,却只剩了“独语斜栏”而“咽泪装欢”,他得到的似乎只是刻意的躲闪和假意的应对。然而,春来时节,他还是会带她去沈园散心,想让煦暖东风驱尽她内心无限的寒凉。为什么总有人怜惜陆游与唐婉,却从没人肯替赵士程模拟一下无奈开阖的心境呢?才子佳人的痛楚是痛楚,别人的难道就不是了吗?唐婉究竟有没有爱过赵士程?斗转星移的暗夜里,我愿相信赵士程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还有陆游的续妻,他孩子的母亲。无论后来是怎样的年华老去和为生计折磨,她一定也曾是一个温润红颜,心中充满对婚姻和爱情的渴望。婚姻和爱情,我想这两个词的顺序是对的,那个时代的女子唯一可期待的,就是在父母安排给她们的婚姻里找到爱情,李清照曾是这样一位幸运者,朱淑珍则是不幸者,至于陆游之妻就不大好说。得配才子,她年少之心应该曾涌动过无上的欣喜和骄傲吧?她一定展望过夫唱妇随的美好,渴望过春朝观花、秋夜赏月的人间佳境吧?陆游未必没与她执手共话巴山夜雨时,陆游未必没与她一同卧看牵牛织女星,可是,陆游的心里一直有唐婉,她不会不知道。然而,我们也知道,一定是她为关河梦断、尘暗貂裘的陆游疗救伤痛,一定是她为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英雄揾去腮边之泪,家祭之时,更是她的儿孙以袅袅香烟慰飨天上的祖先。 因为沈园壁上的一首《钗头凤》,陆游的爱情被后代愚莽的读书人完完整整地送给了唐婉。而她,陆游孩子的母亲却成了陆游感情生活中可有可无的点缀,甚至有人觉得是她僭越了唐婉的爱情。人们为什么不能公允地爱怜一下这个“后来”的女人呢?因为时间上的“后”,她承受了多少本不该承受的重压与责难!在陆游的爱情里,她是什么?如果她只是为陆游传宗接代的女人,你会高兴吗?如果陆游和她也有爱情,你会不高兴吗? 无论历史的真实是怎样的,我们都愿意在心里臆想沈园和沈园里那一次断肠千年的邂逅。人世间总有真心大爱,却未必仅限于儿女情长。(作者: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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