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这段搜狐博客的说辞,出自近年来受热捧的日本后现代主义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的许多名言在青年一代中流传:“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所谓完美的文章并不存在,就像完美的绝望不存在一样”“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他是一位用心灵写作的人,见识人性也排遣自己。孟庆枢先生对《海边的卡夫卡》的这篇讲解透视了村上春树拥有如此多的拥趸的原因。
演讲人:孟庆枢演讲人简介:东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领域为日本近现代文学、中日比较文学,出版有《中国比较文学十论》、《日本近代文艺思潮与中国现代文学》等。
村上春树的写作观
村上春树(1949-)是一位极富创新精神的作家。他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下,从创作伊始,就始终“变”字当头,这既是他的风格,也是他的魅力所在。研究村上不理解这一点容易像面对斯芬克斯之谜一样一筹莫展。日本的一些村上研究家从不同视点说了很多颇有启发的见解。村上在和河合隼雄对谈中比较全面地讲了自己的创作观,他的创作和他的作品一样活灵灵地体现着创新精神。他在《在“物语”中人们能治癒什么?》中所谈的内容值得认真思考,他首先谈了自己写作的突然性:“一天突然想写,现在想起来,可以说是自我治疗的台阶。”身处后工业社会,亲身感受各种精神压力与危机,特别是身处美国后,拉开距离看日本其问题意识更为强烈,在后现代语境下日本近年的流行语“疗癒”必然进入村上本人的话语场。正因为从这一点出发写作,村上才被称作“国民作家”吧?他决不循规蹈矩,用他的话来说“必须写自然发生的物语”。所谓自然发生的物语,即是立足于后现代语境之中,不落日本现当代文学窠臼的文学。作为后现代主义无论多么色彩纷呈,诡谲难解,但它旨在颠覆形而上的思维模式这一点是没有异议的。后现代的核心是人的思维模式的转换,它质疑元叙事、因果律、总体性,“探寻着一条非传统、非理性、多元化时尚和破碎性、结构性时代的出路”。为了颠覆形而上,很多后现代理论家把目光转向柏拉图之前的时代,以一种“回归意识”对形而上思维模式进行挑战。“回归意识”是人类切感形而上思维对人的本真的羁绊,越发怀恋潜藏于人类精神深处的心灵故乡。祛除遮蔽,质疑近现代以来的许多自明的概念,实乃是回归意识的凸显。村上春树的创作充溢着这一回归意识。村上自觉到什么程度另论,但是他已指出,小说“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也许过于专门化,过于复杂化了。也许也过于精致了。人们从根本上来说所希求的或许是稚纯的物语。”这是明显的返璞归真,与其说是他的新文论,莫如说是他的新思维。文学是人的生存方式,不是形而上的物件。有的研究者看到了村上作品的“美国当代作家的影子”(加藤典洋),有的研究者看到“他和夏目漱石、鲁迅的关联”(藤井省三),而村上本人多次讲的是他写作的“中性特点”。所谓“中性特点”就是超越以往范式的新平台。
异界里性与暴力的洗礼
《海边的卡夫卡》的整个文本实际上有很多性与暴力的片段:
主人公卡夫卡在四岁时被母亲遗弃。他渴求母爱,寻找丢失的爱使他精神焦渴。然而他又宿命地背负了父亲的“杀父玷母”的诅咒。他离家出走,主动出击,在“异界”找到了母爱,可是却悖论地以性和暴力作为手段将之实现。他的成人式也是在这一过程中完成的。在作品的第9章里写卡夫卡少年在神社的小森林里“失去了知觉”,接着他发现他的衣服上沾满了红黑红黑的血。“血是新的,还没干,量也不少”就是在这一天他的父亲被杀身亡。他在异界和佐伯即他的“母亲”发生性关系。同时他也与自己的姐姐樱花有性爱关系……关于暴力,读者还不会忘记那个琼尼·沃克,他以杀猫为业,还振振有词地说:“我这么杀猫,不仅仅是为了取乐——我所以杀猫,是为了收集猫的灵魂。用收集来的猫魂做一支特殊笛子。”这话十分吊诡。他附身于中田,杀死卡夫卡的父亲,当然是恶。关于性,在作品里也与一种非凡的力联系在一起。那个叫星野的青年在找“入口石”之前,作者安排了卡内尔·山徳士给他找个应召女郎的细节,这也是让性发挥它的非凡作用。在文本的最后,那两个逃兵作为卡夫卡少年的引路人,在森林深处讲述了一番关于拼刺刀(暴力)的话语。“刺刀的用法别忘了。”高个儿说,“刺中对方后马上用力搅,把肠子搅断,否则你会落得同样下场——这就是外面的世界。”文中充满血腥味。
在这里我们不必简单地说村上在宣扬暴力和性,他是在讲“境界体验”。15岁少年卡夫卡离家出走的目的地是“四国”,熟稔后现代手法的村上精于语言游戏。“四国”在日语发音中与“死国”相同(xikoku,しくこ),这即是说,以下的活动是一种在异界的“临界体验”。作为意象,村上还设计了“入口石”。同样“入口石”也有语言上的考虑。“石”的日语发音又与“意识”(观念,isi,いし)相同。在作品里把“入口石”翻过来再翻过去,即是在现实与异界的往来。“入口石”在文本中是具有特殊作用的装置。文本里卡内尔·山德士和星野的对话在一定意义上是对“入口石”的解读。山德士告诫星野:“你们打开的东西必须关上,关完再还回来。”这即是说,不能偏执于现实或者“异界”,该转换就要转换。正如日本村上研究者岩宫惠子所说,佐伯在这里强调的是“世界是多重的现实”,在现实世界也离不开异界。作为现实世界和异界的出入,成为这部作品青春体验的切入点。
徜徉在现实和异界之间,让性与暴力登场,从中窥探人类的深层哲理,是村上的问题意识,亦是他从创作伊始就显示的风格。这在《且听风吟》已见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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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简介: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自称名叫田村卡夫卡——作者始终未交代其真名——的少年。他在15岁生日前夜独自离家出走,乘坐夜行长途巴士远赴四国。出走的原因是为了逃避父亲所作的比俄狄浦斯王还要可怕的预言:尔将弑父,将与尔母、尔姐交合。卡夫卡四岁时,母亲突然失踪,带走了比卡夫卡年长四岁、其实是田村家养女的姐姐,不知何故却将亲生儿子抛弃。他从未见过母亲的照片,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仿佛是命运在冥冥之中引导,他偶然来到某私立图书馆,遂栖身于此。馆长佐伯女士是位四十多岁气质高雅的美妇,有着波澜曲折的神秘身世。卡夫卡疑心她是自己的生母,佐伯却对此不置可否。卡夫卡恋上了佐伯,并与之发生肉体关系。小说还另设一条副线,副线的主角是老人中田,他在二战期间读小学时,经历过一次神秘的昏迷事件,从此丧失了记忆,将学过的知识完全忘记,甚至不会认字计数,却获得了与猫对话的神秘能力。中田在神智失控的情况下杀死了一个自称琼尼·沃卡(Johnny Walker)、打扮得酷似那著名威士忌酒商标上所画的英国绅士的狂人,一路搭车也来到此地。小说共分49章,奇数章基本上用写实手法讲述卡夫卡的故事,偶数章则用魔幻手法展现中田的奇遇。两种手法交互使用,编织出极富强烈虚构色彩的、奇幻诡谲的现代寓言。佐伯是将这两个故事联结为一体的结合点,而弑父的预言似乎最终也未能避免,因为狂人琼尼·沃卡居然是卡夫卡生父乔装改扮的,真正的凶手也并非中田……
“失语”、“文字处刑”与“抹消”历史
村上的作品孜孜以求的是在“回归意识”中将现实世界和异界结合起来,强调把人的现界和异界作为一个整体思考。“语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尔),从后现代主义理论出发,首要的是对传统的语言观进行颠覆。村上春树熟悉后现代语言观。
关于后现代主义理论特别是在语言问题上,德里达和福柯“他们都从分析和批判人说出来的‘话语’和‘论述’出发,进一步揭示在语言指涉对象‘不在场’的情况下,人的‘不在场’的本质。这样一来,德里达和福柯以及受他们影响的整个法国当代后现代主义思想家,都是从批判传统语言文字的‘不在场’性质和悖论,集中批判作为资本主义现代文化核心的人文主义,彻底揭露人文主义将人的概念掏空,异化和扭曲的过程,尤其揭露现代人文主义作为一种特殊的论述的‘非人性’功能。”
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研究家杰姆逊也说过中肯之见,他认为:“现代主义中的主要问题是一个表达问题。”他指出工业化之后,“语言不再是有机的,活跃而富有生命的语言,也可以成批地生产,就像机器一样,出现了工业化语言。因必须返回到人类的原点,因此那些写晦涩、艰深的诗的诗人,其实是在试图改变这种贬了值的语言,力图恢复语言早已失去了的活力。”他这里讲的虽然标示为现代主义,其实也涵括了后现代主义。失语和给文字处刑,则必须返回到人类的原点。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说:“认为有必要退回到人类社会的最原始阶段,在最原始的和最简单的原始文化中,找出人类文化的真正原型。”村上即是以这种回归的意识书写他的物语。
村上的文本也演绎着佛理,在《海边的卡夫卡》第37章大岛向卡夫卡讲了这样一段话:“是的。互为隐喻。你外部的东西是你内部的投影。你内部的东西是你外部东西的投影。所以,你通过屡屡踏入你外部的迷宫来涉足设在你自身内部的迷宫,而那在多数情况下是很危险的。”大岛还告诉卡夫卡,“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总是与另一个世界为邻。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踏入其中,也可以平安无事地返回,只要多加小心。”对于自身与外界环境的关系也是如此。在这一思路的引领下,《海边的卡夫卡》惹人注目的是“失语”和“文字处刑”细节的出现,作者演绎的即是这一哲理。
失语问题当然具有很强的现实内涵,并非只是在讲后现代的语言观。村上也是徜徉在两界之间。事实上,村上作品即或表面上谜团密布,但是他心里想说什么是清楚的。说得直白一点:整个人类都是被“非我”禁锢着,要说恶,谁都一样。因此,在《海边的卡夫卡》中,15岁少年在精神创伤使他感到活不下去之时,让他遍历生与死的各种境遇,接受善与恶,伦理与乱伦等人类极限的体验,让他懂得这是人类的宿命,最后,把精神负担忘掉就会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少年。
对于战争(明确地说是那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村上倒没有肯定日本官方的文字,他在多个文本反复阐述这也是他自己“介入”社会重大问题的姿态。村上在《海边的卡夫卡》中是如何设计有关战争的文字的?文本中两个逃兵有一番谈论战争和杀人的带有哲理的话语。他们说:“一有战争,就要征兵,征去当兵,就要扛枪上战场去杀死对手,而且必须多杀。你喜欢杀人也好讨厌也好,这种事无人替你着想。迫不得已,否则你就要被杀。”
对“综合小说”的追求
前面已经说过,村上的作品中充满着回归意识,无论是借用任何前文本,他都是立足于这一点加以改造,创作他的新物语,体现了新与旧的辩证法,他追求“综合小说”,可以说是回归中的创新。他最新出版的《1Q84》虽被他称作是“新的现实主义”之作,其实还是他处女作的继续延伸。
《海边的卡夫卡》属于“综合型小说”。村上本人说:“综合小说实在难以定义,具体地说像妥思陀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就达到了‘综合小说’的地步。这么讲的话也许有些狂妄,不自量力。我的目标是什么时候也写出来像《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作品。”村上本人在《海边的卡夫卡》中努力实践这一点,用后现代主义的多种招数借鉴前文本。对于希腊、罗马戏剧的借用就很明显:
村上文本中有相似的歌队长的角色,即乌鸦少年。在文本中他既是卡夫卡的分身,也是跨越时空的叙述者。比如在文本的开头这样写道“不过学校的课我听得还是相当专心。这是叫乌鸦的少年再三劝我做的。”“我听从了他的劝告(总的来说我对叫乌鸦的少年是言听计从的)。这里乌鸦少年更多的是卡夫卡少年的另一面,当然也不排除他人的影子。而在结尾处的“最好先睡一觉。”叫乌鸦的少年说,“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这更多的是歌队长的角色,是跨越时空的叙述人的话语。但是在立意上对于希腊神话,村上却反其意而用之,很多评论都谈及文本中的“俄狄浦斯情结”问题。希腊神话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震撼着现代人的心灵。一般来说对于俄狄浦斯的悲剧如是说:“在这部悲剧中,‘命运’被描写成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像一个魔影,总在主人公行动之前设下陷阱,使其步入罪恶的深渊。”“命运的根源是神秘的、不可解释的。”神话是初民的文化形态,神话中包含着初民从自然人走向文化人的艰辛步履。今天我们现代人看俄狄浦斯,在长期积淀下的伦理的意识下更多的是悲叹他的命运。尽管在索福克勒斯的剧里俄狄浦斯尽力抗争,但他还是没有逃出厄运。这里的文化内涵是什么呢?著名人类文化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把神话的创作、转化及运作的逻辑“看做是解开原始人从自然到文化过渡的奥秘的关键。”很显然,俄狄浦斯作为一个符号刻印着人类从混沌过渡到具有血缘关系的历程。人类迈出这一步并非一蹴而就,俄狄浦斯是转换过程中的悲剧人物。
我们再来看村上,他绝非是简单地蹈袭这古老的神话。当年的俄狄浦斯是知道神谕而尽力抗争,而卡夫卡少年对父亲的咒语则是主动出击。这是两种结构。如果说古希腊悲剧的主人公体现的是从自然人到文化人的悲辛,那么卡夫卡少年则是从当代后工业社会毅然反身回归到人类原点的冒险。
同时,《海边的卡夫卡》还明晰地体现了村上的后现代主义的身体观。村上克服形而上的灵与肉对立的二元论,将看得见的身体与看不见的身体结合起来作为一个整体思考。由此我们能够想到梅洛·庞蒂的将身体的灵性化和心灵的肉身化双重进程看做是整个世界的实质,也想到列维·斯特劳斯的“野性思维”,这就是回归意识。“文化世界并不奠基于某种理想性,不是出于人们的理性建构,而是取决于身体间性,取决于人们之间的原初的生存沟通。”村上把后现代主义的身体问题作为重头戏来安排。在异界里,是自他一如的世界,是无差别世界,正如作品所言“当你在森林之中时,你和森林亲密无间成为森林的一部分。当你在我面前时,就成为我的一部分。”
标新立异的村上春树
村上的《海边的卡夫卡》可谓标新立异,主要原因在于作家是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下写作。后现代主义是一个难以准确把握的文化现象,何况村上又有他的独特性。作为后现代主义本来就拒绝接受唯一性。假如说村上的文本充满谜团的话,谜底也是多选的。他在谈及《寻羊冒险记》时说过这样一些话:针对被问及“羊”究竟是什么时,他说“之前我也讲过,‘羊’是作为一个关键词,也就是说像是游戏的规则一样的东西而存在的。写作当中,不由自主地想就这样写羊吧,然后就写了。我也会思考羊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就在这样不明白的状态下写下去了。如果这的确是一部成功的小说,那么成功的原因便在于连我本人也不清楚那只羊到底有何意味。”这近似调侃的话语也并非是假话。既然作家是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下创作,如果硬要把人家拉入到你设定的唯一答案之中去,作家只能听便。村上在《海边的卡夫卡》出版后非常认真地在网上回答了网友针对该书的1200多条提问。这些网友的年龄从13岁到70岁,职业各异,既有欧美也有亚洲的网友。村上一以贯之地讲道:“对于小说我不想过多解释,没有什么意义。用语言逐一解释的话,或多或少就要制造出谎话。”关于后现代主义,有的研究家指出了它的几个特点。“我运用了各种各样的流行文化样式或故事框架来讲述我自己的后现代性的故事。在文化中,这些故事充当了多棱境,通过他们,我们与各种事物联系在一起。”村上给予读者的就是这种多棱镜。
后现代主义颠覆宏大叙事,对以往的伦理、道德予以反驳,可是建立一种什么样的道德规范,他们也没有提出方案,对此难免有人质疑,“后现代主义者有没有适合每一种情况的‘个人道德指南’?我们是否能够生活在‘绝对道德’中而同时又介入‘相对道德’?”可以说这是后现代主义的悖论,也是村上的悖论。
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西方文化思潮已成过去,但是对于它的研究其实还在继续,在一定意义上还很有价值。村上文本透露出的东西让人们马上想到当代社会问题,许多内容尚需慢慢研究。与历史上众多的西方各种理论相比,后现代主义理论也许是最鲜明地带有与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东方文化进行对话的特点。D·C·霍伊说:“从中国人的观点看,后现代主义可能被看做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最近的思潮。而从西方的观点看,中国则常常被看做是后现代主义的来源。”这一结论是饶有意味的。
《海边的卡夫卡》:一部承上启下之作
这部作品被日本村上研究家称作 “教育小说”,大概在于作品写了那位十五岁少年卡夫卡的 “成人式”,可是作品类似萨特作品的哲理性,使人感到把它称为 “哲理小说”也是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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