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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少红:女人失掉天性最可怕

  文/何东

  采访时,虽未亲睹李少红的新作《橘子红了》,但知道此剧已热播台湾。毫无疑问,《橘子红了》会更让导演李少红红上加红。

  尽管李少红一直小心回避着评论界和传媒对她本人的过多关注,但自从她完成《红粉》、《雷雨》、《大明宫词》这三部女性色彩非常鲜明的影视作品之后,她就再也无法回避男性主体社会背景的时时笼罩和审视。因此如今她常常会面临像这样的提问:「你作为一名女性,为什么要选择去当导演?」、「作为一名女性导演,您是不是感觉自己做得很难?」既然这种性别预设已经先摆在了面前,所以对这些本来不成问题的问题,无论李少红如何作答,都显得有悖世俗常情甚至不近「男情」,因而尴尬。

  「职业女性」,眼下正是众多白领女性引为骄傲的一种时髦称谓,它大概专指那些经济收入不菲而且社会地位不低的女人。可李少红却认为:在所谓「职业女性」四个字的背后,其实也包含着很含混、暖昧的双重含义--它首先是暗示某一名女性的社会义务:家庭、妻子、母亲、儿媳;其次,才是指女性在社会公众层面的被承认:比如事业、地位、成就。当然,成功的男人同样也会面临上述两层社会含义的「考核」,但与女性截然不同的却是,如果哪个男人放弃前一种义务,他都会得到最充分的社会原谅,甚至还会因此获得「他为事业连家庭都顾不上了」之类的性别赞扬;但如果换一位女性试试,事业无成、终生碌碌,那全都无所谓,甚至还能得到「贤内助」、「无才便德」等等美称。

  或许做一名女导演多年,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所以李少红并未因为种种来自各方面的性别歧视,就在自己的创作上有所妥协和收敛,而是更坚韧地坚守着她的女性视角和独特创作个性。如果说这种尝试在《红粉》只能算崭露头角的话,那么导《雷雨》则是比较大张旗鼓,到《大明宫词》时已经是发扬光大了。而现在在她的新作电视剧《橘子红了》之中,正可谓非常游刃有余了。然而即使李少红如今早已在事业上成就斐然,可她却仍然会经常不断低调声明:以前我所做的这些,仅仅就只是属于个人的一种「艺术实验」,它既不具典型性,更不带普遍性。

  当然,李少红的独特性,和她本人的成长经历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和原因。关于这一点,我先来分析李少红独特的「女性视角」,再接着讲述她作为一个女人曾经的「蹉跎岁月」。

  个性来自独特的视角

  如果将李少红的3部代表作品的题材不同、故事不同完全从形式上剥离之后,我们就不难察觉它们在内容上的趋同之处:《红》、《雷》、《大》的女主角,无论是当妓女、当姨太太还是当女皇当公主的,她们的个人情感命运,都一样充满哀怨凄婉;而且到最后结局终究逃不脱同样的悲惨决绝。我暗暗猜测:在如此殊路同归的故事背后,是不是也暗示了导演个人内心的某种潜意识呢?

  「我11岁的时候就来了月经,当时母亲不在,是父亲告诉我应该如何处理。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和另一种人不一样。我跑进厕所,关上门哭了。我觉得自己很不幸。我将这一生理现象视为一种痛苦,一种麻烦。没有人告诉我它是和生育联系在一起的,意味着我的成熟。我想生活在我那个年代的女孩,受到的性教育大致和我差不多。这也并不是父母的错。」或许,人们能从李少红这段个人独白背后感觉到那种难言的内心苦涩:当一个少女情窦初开本当阳光灿烂之时,她却对自己毫无鲜明的性别自觉。甚至在懵懵懂懂之间,那一段本该色彩绚丽的少女年华,就被当时特定的社会背景完全给粗糙强硬地「磨砂」过去了。

  当我从这个「精神分析」的视角,再重新回头切入李少红的前后创作,就马上得到了许多意外的发现:为什么《红》、《雷》、《大》的女主角,她们的初恋总是被演绎得那么充满美好渴望又那么美妙动人?而每当她们对整个男性社会发出痛切的埋怨、谴责甚至愤怒时,为什么从来都是那般凄凉和无奈?作家史铁生说过:凡一个人的心理情结,往往都形成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这种「情结」一旦形成,就肯定会伴随每个人的此生今世。如果当这种「情结」一旦再被铸定在某位艺术家身上,那就肯定会从他们的作品之中时隐时现甚至暴露无遗。

  当然在李少红的作品之中也会有极个别的例外,比如在电影《四十不惑》里,李少红一向鲜明独特的性别视角忽然就消失不见,她只是老实地讲述了一个「父子情深」的故事。但这部电影,也是李少红作品之中最没个性特色的一部。

  对此,李少红反驳说:我认为《四十不惑》不能说是「女性视角」的消失。我只是主观地把一个男性化的故事演绎成了另一种模样。我把男性的心灵比做一个子宫,在那里男人是软弱的,可以和女人进行真实的交流。而走出来,他的行为便自然融入社会的规范,显得十分克制。男人只有在子宫里才能真实地面对自己,才能获得足够的安全感。我按照这个意思编织《四十不惑》,改变了刘恒的故事形式。这也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女人对男人心灵的认识。

  不论从性别的角度,还是从人的角度,李少红真正关注的从来都是自身的体验。「我具有我自己的独特性,这就是一种生命力。事实上,正是这种生命力在潜意识地影响我创作,我的思想」。

  中性不是我自己的错

  究竟是怎样的生活经历,才导致了李少红独特的体验和内心敏感?我们再来继续听一听李少红的个人自白——

  「14岁我有了一个弟弟,父母的视线和关注自然地转移到他身上。那一年的冬天,我走了。我揣着父亲写给某军区副政委的一封信独自上火车,离开了家。火车开了,父亲跟着跑,很像电影中的情节。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以为对我的走他并不在乎。后来知道他回家三天闷闷不乐,几次到邮局写好电文:速归。然后又撕了。如果他没撕,我收到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我正后悔,不该赌气离开家。一个14岁的女孩子,提着人造革旅行包,在距家千里的山城出了火车站,满心想的是『再也不回家』,这有多荒唐!假如真有父亲的电报,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家。我只是想知道父母还爱不爱我。如果回家,我可能会念完高中,可能下乡,也可能去了工厂,后面的路和今天完全不一样。我的固执和父亲的犹豫,改变了原有的轨迹,把我推向另一条生活之路。」

  此后,李少红的军旅生涯开始了。军装发到她手上,因为个子太小,挑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一件。最小号的内衣裤,可以装下两个她。即使如此李少红当时也没有后悔,入伍第一个晚上,她始终都在笑。第二天早上起床,她把自己塞进肥大的军裤,系紧一尺八寸的细腰;再把能装进一条腿的袜子前半截剪掉,粗针大线起来,穿上就去跑操。什么姑娘用的香皂、擦脸油、发卡,这时统统都被她丢在了一边。李少红就这样进入了她的「铁姑娘」青年生涯。没多久,李少红又很快和30个女兵被分到一个男兵连,参加野营拉练。每天山地行军90多里,步枪、米袋、被子,负荷重达18公斤。夏天,部队要求女兵把白衬衣扎在裤子里,女兵们直到这才互相看出自己不同于男兵的体形和性别特徵,可谁也不敢第一个出门,大家一时间全对自己作为陌生的「女人」失去了最起码的自信。

  女兵不是天生的。而这种特殊的经历,却可能会在一个女人身上,留下许多不可磨灭的痕迹。至今,李少红虽然早已成了一个女儿的妈妈,我仍然能她身上感觉到很强的军人作风,比如她做导演时的乾脆利落和雷厉风行;比如她接人待物永远脱不尽的孩子气。但除此之外,你却很少能在她身上找到少女式的妩媚,撒娇和忸怩,在她长大成人的整个过程中,根本就没人教过她这些。只从这些现象的背后,我们就不难发现,一个人被丢失的少女时代。

  李少红也常常无奈自叹:那个年代在我心目中是「中性」的。我不反抗自己的性别,但在生活环境中,我却按照多数人的期望塑造自己。现今,我有了一个女儿,我下意识地从小向她灌输女性意识。也许是对我自己的一种补偿。但我也发现她女孩儿味十足,但特别脆弱、娇气。我开始怀疑这样对她长大是否有益。女性应有的气质好像是人为塑造的,除了生理特徵外,并不都是与生俱来的。

  尽管在李少红对过去的年代不无埋怨而且还失落叹息,但这一切却又在无意之中,造就了她在自己创作中别人不可替代的艺术特色。至少她的作品,可以引起无数有过类似人生经历的女性的强烈共鸣。

  失掉女人天性最可怕

  骨子里既然藏着种种活跃和不安分,然而面对性别和社会压力,又还想在让步和妥协中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在这样不断成长、成熟的过程之中,也同时形成了李少红的多重个性。

  对此,李少红至今仍然非常感谢过去当兵的日子:部队是一个非常讲规矩的地方,可我不愿受过多约束的个性,又常常会和规矩发生内心冲突。所以经过部队生活,我后来就变成了表面上很守规矩,其实内心又很烦规矩的人。后来终于干了导演这一行,才非常符合我的个性,因为电影不仅可以造梦,也能更安全地实现自己的个性。

  人活一世,肯定是有得就有失。虽然当了导演,可以时时回避现实而让自己出入梦境,但多年曲折人生在李少红心里留下的敏感、脆弱、各色,仍然能在她的言谈话语中找到种种蛛丝马迹。李少红这样忏悔道:「有一次,我的合作伙伴李晓婉对我说:你不在剧组时对你先生讲话能不能不用导演而是妻子的口气?这句话当时对我内心的震动非常大,于是突然回头想到:我平时在家里对丈夫对孩子,是不是说话办事都已经不是一个纯粹妻子的状态了?过了很久我还在为她这一问感到辛酸,我明白自己无意中失去的,都是女人最天性的东西,而这恰恰是从我当导演第一天开始,就很不希望自己变成的样子,回想起来也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当然,在家庭生活中,李少红肯定算不上特别符合公认社会标准的「贤妻良母」;但在事业上,她却是国内公认不可多得的出色导演。我曾经当面问过李少红:你有没有争做中国第一女导演的奢望?听此一问,李少红当时笑得有些无奈:「悲观一点说,当『女性导演』被你作为一个特定群体这么提出来,就已经暗示了某种不平等。本来有数几个女导演就已经都在大男人的氛围里被笼罩着,我对自己的要求,充其量就是追求一点自己的个性满足而已。就像《大明宫词》武则天的最后结局,死后无非就是给她立了一座无字碑,对她的功过一句不谈,这究竟象徵了什么?武则天费尽心力『齐家治国平天下』,整整半个世纪,最后她顶多也就能算李氏天下一个媳妇儿。我猜武则天临死前心里一定非常明白:我一死,天下照样还是人家李氏的男人天下,女人还瞎争什么呀!」

  摘自《好主妇》2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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