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李宏宇 发自北京
2005年6月的一天,崔永元带一群外国朋友游颐和园,租了船荡舟昆明湖。船工看到客人里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脱口而出:“你不是那个班比诺吗?”三十多年前《桥》里边那个年轻的游击队员,跟这个中国观众“跨越时空”地紧紧拥抱。
那群客人是《电影传奇》请来的,他们是瓦尔特的饰演者巴塔·日沃伊诺维奇等前南斯拉夫著名影人。在北京期间,节目组掏钱提供“最好的待遇”———登长城,有专门出入口不用排队;下榻的宾馆还专门弄了一个餐厅,供客人喝咖啡。
瓦尔特们最爱买的东西是10元钱一条的纱巾,后来崔永元从家里拿了好多苏杭丝绸制品送给他们,他们很喜欢,但是还要买,因为要回去送给朋友、亲戚。在宾馆里,客人们问崔永元,冰箱里的酒可以喝吗?柜子上的咖啡可以喝吗?
前南影人的现状“有点凄凉”,崔永元说。
两个月后,《电影传奇》采访组出发去东欧。崔永元自己去不了,央视职务在那儿,他得拿公务护照签证才能出去采访,“手续特复杂,等不了”。
至今已经播出126集的《电影传奇》,一直是带国人怀国产老电影的旧。两年前,崔永元又开始拿新中国引进译制的外国电影“动手”,目前完成了23集节目,计划在月内开始播出。还是那些能让中年国人百感交集的片名——前南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第八个是铜像》,罗马尼亚的《沸腾的生活》、《复仇》,日本的《望乡》、《追捕》……
出国,是因为喜欢《电影传奇》
的观众不断有人追着问,这些片子你们做不做?崔永元先还坚持只做中国老电影,问的人多了,他也觉得,“那个年代中国电影奇缺,观众觉得这些老译制片就是中国电影的一部分。”
老影迷记忆里的南斯拉夫是一个国家,采访组现在却要办三国的签证:塞黑、波黑、克罗地亚。记者刘宇当初为前南老影人安排北京的活动行程,到了克罗地亚才知道,他们在北京能在一张桌子上举杯、畅谈,回来却各自散住几个国家,因为紧张的政治关系,没法往来。
克罗地亚国家文化部曾设立一个类似项目,准备把本国老影人都采访一遍,三年过去了,仍没钱启动。这一次对方郑重请求《电影传奇》,把十几个影人的采访都复制一份带子留下。采访组请示崔永元,他最终没给:“依我的经验,留了也没用,真的。咱们国家现在什么样?最热门的就是股票。口述历史能热门起来,还早着呢,他们至少比咱们还要晚个十几年。我们会永久保存起来,那个时候再给也不晚。”
电影《沸腾的生活》是罗马尼亚社会主义工业题材的“主旋律”作品。在网络上交流怀旧的中国观众大多是说:影片内容早已忘记,片中浪漫风格的主题曲却至今回味。导演尼古拉埃斯库告诉采访组,当年齐奥赛斯库禁止了他前一部影片《惩罚》在罗马尼亚上映,而《沸腾的生活》在创作思路上又与当局意见不符。尼古拉同意照上边的意思修改,条件是批准《惩罚》公映。“这样的交换居然实现了,我们在国内看到的这版《沸腾的生活》就是经过修改的。”刘宇说。
尼古拉一直在说齐氏的不好,惟独提到1965年齐氏上台后,电影厂逐渐成熟,罗马尼亚本土的历史片也进入国际市场。而1989年革命后,罗马尼亚的电影业急转直下,齐氏时期年产量还有30部,如今只有8部了。
罗马尼亚和别的地方一样,年轻人都爱看美国电影。每年放映200部影片里只有14部本土片,其中还包括国外投资的。《神秘的黄玫瑰》的摄像师抱怨说,1989年之后很多外国人到罗马尼亚拍片子,因为当地的价格低廉,可是那些人只是四五流导演。
到达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采访组刚好赶上政变。旧政府下台了,新政府还没到位,可他们之前都是通过旧政府相关部门联系采访拍摄的。从机场到住处只有一条土路,路上能看见田边的农民也背着枪,城市里常见拿手榴弹的年轻人。
采访必须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完成。《小贝尼》的男主演,就因为童年演的这一部电影成名,如今成了大银行家。他开车带采访组参观他的银行,也去了已经私有化的老电影厂。厂里空空如也,只能由银行家介绍当年有多么辉煌。罗马尼亚电影业还有大量外资进入,这里政局动荡,没人来。
《桥》里那个“班比诺”会自豪地说:“我是中国的班比诺!”《沸腾的生活》里演造船厂总会计师的米尔恰也说,他要在名片上写“中国亿万观众看过的演员”。高仓健和“横路敬二”却不愿为了《追捕》接受采访。“日本人问我们要说什么电影,《砂器》?识货!《望乡》?好电影!还有呢?《追捕》,这个你们也做?”熟了之后有人告诉崔永元,《追捕》是很一般的片子,当年在日本上映时是拿“有钱”来做噱头的———真由美策马救杜丘那场戏,在川流不息的新宿大街上跑起马队,那得多有钱!“演横路敬二的田中邦卫是日本的一个大星,一听说谈《追捕》,他就不愿来了。高仓健也是。”
另一部《生死恋》,在去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东京电影展映周”还是开幕电影,足见它在中国公众记忆里的分量。在日本,《电影传奇》问起《生死恋》,却谁都不知道;找到两位男主演,一听要说这个就拒绝了,终于找到当年一个副导演愿意配合,但条件是:你们有带子么,我看看是个什么电影来着。
“我说《生死恋》有那么差吗?我们看了还觉得挺好的。”崔永元也琢磨,这些译制片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呢?
“(它们)留下很多那时候中国电影没有的,比如说线条。那时候女的又没胸又没腰,你看外国电影有,对吧?这些东西对中国人很宝贵啊,在那个禁锢的年代。然后在《多瑙河之波》里,船长跟他的那个女人调情的镜头。那时候七八岁吧,我有印象,电影院里,一到这儿,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到。不光是爱情的启蒙,我觉得还有性的启蒙。”
“我觉得那个时候,我们连幽默都没有,就是外国电影里有幽默。然后片种很丰富,有反特片,有惊险片……它真的丰富了中国人的视野,能听到好的歌曲,看到好的舞蹈、好的色彩。所以我觉得真是功不可没。”
《电影传奇》接着还要去印度、越南、朝鲜,当然落不下俄罗斯。
崔永元一气儿列了二十多部前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夏伯阳》、《乡村女教师》、《丹娘》、《保尔柯察金》、《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雁南飞》、《一个人的遭遇》,直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俄罗斯大使馆给划了道线:《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之前的,别做了。
“前面的有很多问题,意识形态方面的。比如《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他们说历史的真实不是电影里所讲的那样,不能再影响下一代。我说中国现在很开放,我们知道不是这样的,知道对托洛茨基、布哈林,该怎样评价,包括对肃反、个人崇拜、铁幕。我们可以重新理解。”崔永元努力游说:过去的电影是载体,我们从电影出发,把新的旧的好好地讲讲。
“他们还是担心。其实大使馆很注意咱们的媒体,他们并不觉得我们现在具备了这个‘拨乱反正’的能力———你真能好好说‘托派’么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