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千岁寒》出书为标志,王朔的复出伴随着狂言,放大在传媒娱乐版上,可谓一路HIGH到高处。这样的王朔能否坐下来谈写书以及写作这件事,我一直持怀疑态度。所以作为书业记者,我一直没把《我的千岁寒》太当事儿,及至他的《致女儿书》出版。尽管这仍是一部局部不乏精彩但整体仍然涣散的作品,但我私下认为,仍然值得认真对待一把。因为这注定是一个要掏心窝子的题材,再浑不吝的人也无法闪避得开。王朔当然概莫能外。
因为《致女儿书》,反身阅读前一本《我的千岁寒》,我特别注意它们相近的写作时期,也特别注意他在两本书中屡次引用的话:崩溃就是想起以前的历次崩溃。从这句话参起,我试图接近一个码字的王朔真实的写作精神状态,于是有了这次面对面的采访。
采访之前我一直踌躇再三。以西班牙斗牛类比,我应该是斗牛士一方。但我仍不希望一块红布在手,成为他炸窝的引线。状况竟然没有发生。采访在他那个略显杂乱的家中进行,就书论书,他的回答算得上诚恳。间或也放狂言,间或还会起身看他家中那只猫怎样了。闲谈猫与狗的区别,他说猫更像朋友:“它看你的眼神,冷,似乎在问:没事吧,事大吗?很理解你。”我忽然想到他常说的崩溃,这只猫大概真的已经见怪不惊了。
“写作这本书,我勇气有限”
孙:我是看了这部《致女儿书》,才有采访你的想法。看到最后,发现局部有精彩之处,但整体又有些拎不清。
王:没写完呢。
孙:是啊,我发现今年这两本书,你特别爱把一些未完成的东西甩出来。为什么?
王:我不认为一个东西一定要写完。再说了,时代发展到今天,你只要在网上趴惯了,一段一段表达清楚就可以了,所谓文体的完整没有必要。一个恋爱故事,什么时候算结束?你说离婚算,我还说那叫开始呢。长期写作的人,难受就难受在文体的束缚上,我想获得自由。
孙:作为写作者,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作为阅读者,总是有所期待。现在是你王朔在写致女儿书,当然我们想看你怎么表达。表达得好不好,能否击中我们心底深层的东西。
王:这不是一次成功的写作。老实说。而且我也不是多明白的。我只能明白多少写多少。我认为这是大家一起写的事儿。
孙:一起写?
王:对,写到亲情,大家都是讲爱啊、牺牲啊,而我想表达的是,这里面也有负面的东西,它并不影响亲情。一个人的经验总是有限。大家共同写作,才会把这事写清楚,我甚至也想从别的写作中获得启发。
写作这本书,我勇气有限,因为有点涉及到我们老王家的隐私。生活中总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黑暗一面,而我对写作的态度是要么你讲真话,要么你不讲。
孙:我恰好觉得你写跟你母亲关系那块,更能引起读者共鸣。那种拧巴的两代关系,我在周围男性朋友那儿都能看到。他们都差不多你这个岁数。不过没你极端。
王:如果这只是我和我妈的问题,我也就不写了。这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是时代造成的。现在我这样写,也不是要指责谁,但我们确实是被忽视了。父母首先牺牲了自己的生活,我们当然感觉不到亲情。父母和孩子之间身体不接触,没有跟你亲昵过。就打过你。虽然不是因为仇恨,但也是暴力。皮肤是有记忆的,一个打过你的人再摸你,你会受不了。
孙:他们试图以一种正确的概念在教育你?
王:其实是要求你更适应社会。是为你好,但今天看是不对的。这是一代人的心理创伤,阴影至今还在,也是现在好多社会问题的病根儿。我认为再不能回避这些事儿。心理治疗有个特点,说出来就好。要不然他们走了,我们也老了,负面的影响就会延伸到第三代。
现在大家都在装,把大人糊弄死了为止,这是孝吗?我认为这不叫孝,不跟她说清楚我真实的个人感受那才叫不孝,等于骗了她一辈子。要是她死了,我会更后悔的。
孙:但你妈真的能接受吗?
王:不接受又怎么着,她是我妈啊,我们还能戗到哪儿去。亲人之间有最大的原谅,否则叫什么亲人?
孙:就像你和你妈戗戗了,第二天会回到她那儿包饺子。
王:对,有负疚感,会觉得不合适。人都会死的,要是永生不死,我觉得可以慢慢聊这事。时间会摆平很多事,但是时间没这么多。
“现在写作,确实有遗嘱心态”
孙:因为要采访你,我回头把《我的千岁寒》看了,突然觉得2000年左右是你一个人生转折,你现在所有的作品都像有立遗嘱的心态。
王:那时我有危机感,也可以说是滥用药物放大了这一点,老觉得明天就要死了,这中间,我的父亲、哥哥,还有一些朋友,也都相继走了,有的还是猝死,真把我给惊着了。以前家里特别热闹,突然就空了,就剩下我和我妈了,女儿又去了美国,这打击太大了。它造成一件事,过去你看重的一些事儿,都没意义了。我们这个文化忌讳谈死,其实死是生活一部分,你没有准备,当然会受不了。那时候就会胡乱买书来看,来想这些事儿。
孙:所以你就写了《我的千岁寒》?愿意理解你的觉得你在想事儿,不愿意理解你的认为你在发疯。悟了一堆生死之后,大家反而觉得你面目不清了。
王:问题就在这儿。小说是什么,不就是脑子里想的事儿吗,我想的也许不是一个故事,不能写吗?史铁生讲过,每人脑子里的都有一个最好的小说,写出来也许不像小说,是散文或议论,怎么啦,我正向这个方向努力呢。
孙:那还是不是小说呢?
王:我不见得要写小说了,我要写脑子里想的这些事?心灵。
孙:没说小说不是在写心灵啊。大家比的不就是这个吗?
王:那我也认为启发心灵就够了。我首先就没觉得自己比别人高啊,所以是明白多少写多少。我妈要不在了,我兴许还能写得再进一步,对自己否定得更彻底一点。我妈在时,我怕我妈急。
孙:真急了怎么办?
王:我妈又能怎么着我啊,我们俩再有什么问题再解决我们的。
孙:一般来说,遗嘱心态与回忆都是老了的表现,你自己这样等于承认这点了。
王:四十岁前还觉得岁数不大呢,因为老在外面玩,后来是药物让我一下子……突然觉得老之将至。四十岁之前往前看,四十岁后只好转身回忆。
“我是女儿的反面教材”
孙:看你这本书,觉得你面对上一代人时,愤怒清晰,表达也很清晰,但面对女儿时,反而欲言又止。是不是父亲和女儿的事,太难讲清楚?
王:也未必说不清,但我觉得有些事没必要公之于众。
孙:这本书你女儿看到了吗?
王:没看。她在美国念书,正玩高兴呢。
孙:一个跟她有关的书她会不关心?
王:你爸要是我这么一个人,你早烦了。她只关心你会不会太过分。我当然没有,那都是我们之间常聊的。
孙:有一个读过这书的朋友用很肉麻的词形容你:王朔其实还是有深情的。
王:当然啦,我要是没心没肺,我根本不可能有愤怒。
孙:可我看你曾经列出很多讨厌的词汇,比如高贵啊、爱啊之类,所以很怕这个词让你炸窝。
王:我是不喜欢廉价使用这些词汇。比如爱,谈恋爱谁会说我爱你啊,这不缺心眼吗,这是直接感受的。说深情当然我不好意思,但还是接受。因为有深情不是说你比别人高啊。我不敢说深刻,深情总可以吧。何况现在是对孩子对女儿。
孙:但是你觉得你所经历的那么多复杂事儿,能和你女儿掰扯清吗?
王:我不是要跟她扯清,我是对自己心理治疗,要不我就疯了,我的妄想与恐惧我的不道德我的内疚感纠缠在一起,必须把它理清楚了。我要把经过、见过、认识到的记录下来,不要让另外一代人以为人生是另外一个样子。至少希望我女儿有个心理准备吧。聚散离合、生老病死必须的,不要认为这是人生的失败,自责太深。
孙: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上一辈没有跟你讲这个,才使你成为现在这样儿:一会儿自责一会儿自大,矛盾交织。
王:对。前人真的没说实话。
孙:那你希望她理解你们这一代人呢,还是拿你们做前车之鉴?
王:我是她的反面教材。我们家,我从小就知道,不要像父母那样过。到她也一样。像她就觉得,没有比我爸再坏的人了。我是她一黑灯儿,我干的事她都不干。不挺好的。她完全是我另一面,比较好那面。
孙:看来你对你女儿很满意。
王:我没有什么抱怨的,她是很健康一孩子。(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