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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不应以为银幕炫耀什么就是编导崇拜什么。为什么《黄金甲》不可以通过“太过分”“太满”的色彩图形暴力,来批判它们所烘托的皇权呢?
★ 文/周黎明
张艺谋新片《满城尽带黄金甲》是否好看,这是见仁见智的事,但要全面衡量它的思想内涵和艺术表现力,则必须将它搁到张艺谋作品的完整框架中。
我认为,从形式上看,《黄金甲》似乎是《英雄》方阵列队、绚丽色彩的再现,但其主题更接近《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批判精神。
如同《大红灯笼》中的大家族,《黄金甲》中的皇室其实是中国皇权制度的缩影,至于背景设置在五代十国,更多是为了配合视觉风格的要求。换言之,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封建社会的任何朝代。《大红灯笼》中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大家长,到这里更具像地演化成正襟危坐的大王。周润发扮演的这个角色,摈弃了自“五四”以来同类人物的脸谱化(如巴金的《家》),同时着墨于人物的正邪两面,而绝非用“虚伪”二字可以概括。
首先,他不是一个昏君,他明知长子元祥(刘烨饰)的无能,早早开始培养次子元杰(周杰伦饰)作为“接班人”;但他同时强调,这是他赐予的皇恩,并不是元杰争取来的(片中还有一个小儿子元成争当羽林卫统领的细节),更不是百姓的呼声。影片中有一句令人心惊胆战但极具本质性的台词:“我不给你的,你不能抢。”这是一贯中国权力过渡的规矩,颇符合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理念,即便以亲情的名义抢(如元杰所为)也是不能被接受的。这是中国历代的传统,只不过本片男主角通过“忠孝礼义”的题词和阐述方法,圆矛盾的统一加以形象化罢了。
很多观众认为《黄金甲》正不压邪,无法感动观众。这是多年来以好莱坞为主流的商业片给我们造成的惯性。如果剧终元杰把大王逼下台,自己当上贤明君主,跟母亲共享天伦之乐,那会是善良者(以及弗洛伊德信徒)的一厢情愿。“姜还是老的辣”是一个通俗的解释,文一些的说法是“老谋深算”,但比权术更深层的,对秩序的顶礼膜拜。
洒满鲜血的过道被迅速扫干净,铺上喜庆图案的地毯。外人或许会说这是粉饰太平,但对于大王而言,这不是粉饰,而是一种坚强的信念,即天塌下来,这种传统的秩序不能乱。大王面对亲骨肉一个个倒下依然镇定自若享受重阳宴,也不能简单理解成个性的冷酷无情,那会淡化主题的锐利。
片中惟一的“正面”形象是元杰,相较于《雷雨》中对应的鲁大海,本片的改编从阶级划分的窠臼中跳脱出来,演员也尽了很大努力,但人物仍缺乏足够的心理铺垫,不足以跟积淀深厚的大王一比高低。
《黄金甲》中的权力斗争,表面看是家庭纠纷和王朝政变,但归根结底是维护现存秩序与创建新秩序之间的较量。张艺谋没有给“新生力量”一条活路,并不代表他的立场,因为悲剧就是通过破坏美好的事物,以取得发人深省的震撼。
值得思考的是,该片的主题跟《英雄》正截然相反。
《英雄》里,秦王用他的“天下”秩序观吞并了众多小国,并让“异见人士”主动放下武器,那是皇权威力的正面展示;而《黄金甲》则继承了五四以来的叛逆精神,将矛头直指传统思想中违反人性的一面。这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究竟是张艺谋思想发生了巨变,还是《英雄》放映后社会压力所致?我觉得都不是,这是他对于皇权专制的辨证思维——既看到其维持秩序的一面,又看到其压制人性的一面。
《黄金甲》的视觉风格是受到诟病的主要方面。的确,该片在这方面跟《英雄》一脉相承,但这种形式跟所呈现的主题不谋而合。金黄中透出的血色猩红、逼仄到令人窒息的后宫,都是皇权统治下生存环境的写照。这早已超出了小资享受的繁华盛世,而是规则如几何图形的绚烂。再看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他们得不到一个近景镜头的青睐,完全失去人的特色,因为他们的生命在大王的秩序里,其价值就相当于电脑绘制的千军万马,只需形体无需脑子。诚然,这种瑞芬斯塔尔式“法西斯美学”的变异,形式大于内容,但创作者的倾向性却可以各有不同。
既然《巴顿》可以通过塑造主角的好战性格来讽刺好战,《拯救大兵瑞恩》可以通过渲染战争残酷来宣扬反战,为什么《黄金甲》不可以通过“太过分”“太满”的色彩图形暴力来批判它们所烘托的皇权呢?
我认为,这是张艺谋的勇敢之处。他也可以弘扬人性的真善美以获得各方面的赞许(如《千里走单骑》),但他这次回归十多年前的批判立场,将镜头对准中国传统中的黑暗以及由此造成的人伦丧失,并配以艳丽得发晕、灿烂到恐怖的视觉形式。
观众不应再犯当年看《巴顿》的理解错位,以为银幕炫耀什么就是编导崇拜什么,而应该扪心自问:那流光溢彩、雕梁画栋、花团锦簇、规矩方圆有没有让你陶醉于文化的表层而失去对深层思想的思考,失去对核心的疑惑、对人性的渴求、记忆对本质的探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