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记得葛优,当然是靠《顽主》。
那一年,王朔的4部小说都拍成电影,叶大鹰拍《大喘气》,黄建新拍《轮回》,夏钢拍《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米家山选了《顽主》。
《顽主》是其中可以传世的作品。有嬉闹有冷场,嬉闹从容,冷场更从容,让哄笑半天的观众又被感慨浸润。《顽主》还带出一溜有趣的演员,其中最宠辱不惊的那张脸,就是葛优饰演的杨重。《奥比多斯驴在行动》,王朔胡诌的片名,搁别人嘴里就是一贫,葛优一念,就让人得具体想——那片子讲什么故事来着?越拗口的台词越适合葛优说,比如,《代号美洲豹》里他作为恐怖分子自报家门——“我是台湾亚洲黑色行动小组副组长。”
看《顽主》里葛优喝醉,依然不露一丝痞相,觉得这人真是个老实人、正经人、文明人。然后是滕文骥的《黄河谣》,巍子、段岫主演,可我就记得匪首黑骨头。葛优演得很恣肆,率儿郎下山打劫,见人家弄社火,兴致马上来了,站那儿打鼓,不可一世,还开口唱,野调邪腔,最后一句是“一路风尘上九天”,极有味道。
后来就是袁四爷,反动戏霸袁世卿。《霸王别姬》里最出色的配角,在网上看到有女孩子写帖,觉得袁四爷才配得上程蝶衣,名字叫《爱上袁四爷的N个理由》。帖子里说:“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当四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指的绝不仅仅是蝶衣的容貌。根本上,四爷与蝶衣一样,是个艺术疯子。事实上蝶衣的性别真的已经不是这一场爱欲的焦点。四爷并不是真正的同性恋。他爱蝶衣不是因为他是个美好的男人,而是因为他是个美好的人。代表理想中极致境界的人。”
这段评语我极认可,勾上霸王脸谱的袁四爷,二目圆睁,却不是不可一世的骄横,他也似在镜中看自己的本相,官场浮沉太久,耗尽了全部狡狯阴鸷,来到台上,来到角儿面前,来到虞姬面前,他竟只剩下痴迷了。二目再次圆睁,是在审判程蝶衣的国民政府法庭上,袁四爷被传来作证——“方才检察官所说之淫词艳曲,实为大谬!当晚程所唱者,《牡丹亭·游园》一折,众所周知,乃国学文化中之最精粹。何以在检察官口中,竟成了淫词艳曲了呢?如此污蔑国剧精粹,不知是谁专门辱我民族尊严,灭我民族精神?”世道诡异,人心忐忑,前有亡清,后有“文革”,乱世里替戏曲说了几句话的,是这个亦正亦邪的戏霸。庭上不会有人为袁四爷击节叫好,可袁四爷心中自有一副文武场,最后被人民政府镇压的时候,他眯缝眼睛,迈的是台步。
据说,好演员都知道自己的软肋所在,葛优经历影片《秦颂》和连续剧《寇老西》之后,觉得自己不适合穿古装演古人。我呢,承认他演的寇老西没有放开,不如陈道明的八贤王,演出了假模假式的荒谬感。但高渐离不算葛优的败笔吧。亮相就是一句“千年的木头千年的琴”,这个琴师心中放的东西很少,确是注定偏执,偏于弱小,执于仁义。与栎阳公主的感情戏、激情戏,处处让葛优为难,但是与姜文版的嬴政演对手戏,葛优没输多少。葛优自认失败,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了解那段历史,找不到感觉。其实,他演的不是历史名人高渐离,而是一个生于乱世死于乱世的草民,碰巧姓高,名渐离而已!此人贪生而未必惧死,人溺己溺,再装傻也不忍心活下去,临终却无怨恨,搂住自己没机会杀死的人。
看完《卡拉是条狗》那一天过得不是很开心。出门看见警车过去,一时间竟觉得没处躲没处藏的。
一个人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快养活不起了,却为一条狗尽日里奔走,一天里几出几进派出所,旁人是不太容易理解,不止一个人问卡拉的主人老二:卡拉不就是条狗吗?
没错,卡拉是条狗——但判断一致并不意味着推论一致——为这条狗还真就值得奔走,求人,看老婆脸色,给警察递烟。因为卡拉对得起老二,不用老二哄,它愿意哄着老二,老二的生活因它而充满阳光。
人们常说丧家犬丧家犬,可有谁想过丧犬之家会是什么样子吗?
老二和他的老婆都傻了,都心疼得打不起精神来,区别只在于,一个被这股心疼折腾得只能出门找辙,如孔子汲汲奔走于列国。而另一个,就在家撅着嘴摘菜,想把这股子难受劲熬过去算了。如庄子化悲痛为力量鼓盆而歌。到最后她真觉得熬不过去,就把死期的存折拿出来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啊——孩子的学费,来日的吃穿,都扯着这个存折,扯着老二夫妇的心,在那里拔河。
跟谁拔河?跟才进入这个家庭一年有余的小狗。
赢的是卡拉,甭问为什么。
如今的基本国策是不能生第二胎的,老二和他的女人守着一个越来越倔,跟父母越来越没话的儿子,他们一天天苍老,因苍老而显得有点恩爱。
可是,两个人的柔情向那里播洒呢?带狗到楼下散步的时候,是他们嘴里最唠叨,背影最温柔的时候。
萨夏·吉特里说,卓别林使我笑得热泪盈眶,他令人不得不笑,然而他的幽默是不完善的,因为有一个人从来不笑,这个人就是卓别林自己。
葛优看自己的片子时笑不笑?特约撰稿 史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