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非常喜欢古典文学,小时候他会让我每天背一首唐诗。后来我写剧本的时候特别重视在语言上的推敲,因为正是在对文字节奏和语言色彩的锤炼里,对气氛、对人此时此景的想象才会抵达最准确最敏感的部分。
初中以后自觉阅读就多了,但是父亲那时候反而不允许我读小说。因为对于一个县城的孩子来说,考学是最重要的。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路遥的小说《人生》。我曾是个对生活深信不疑的人,不会怀疑它的不公平。看完《人生》后我一下子就被点亮了,从一个懵懂,只知道玩乐的小孩,变得开始对生活有所反省。或许从文学成就的角度来看,这本书并不是最精彩的,但是它对点亮我生命的意义来说却是太重要了。很多人认为文学只是作用于少数精英阶层,而我觉得像我这样处在县城中粗糙生存环境中的少年,更需要严肃的文学与思想,只有这样的文学才能让我们有感叹,有质疑,有反省精神。
我是一个诗迷,到高中的时候更是达到了一个读诗的狂潮,还与同学出了两本诗集。那时候是读朦胧诗。舒婷的那首诗《也许》,我到心灰意冷的时候还会时常读起:“也许我们的心事,总是没有读者……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有时候你也说不清楚什么是“路啊路,飘满红罂粟”,但是那些诗句让人激动。诗歌是最敏感的、最准确的,最有想象力的,将我们无法说清楚的东西呈现出来,不像照片和电影,因为具象而变得有局限。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很难得到欧美电影导演的第一手资料,只有北京电影学院图书馆的港台图书阅览室才有,市面上是没有卖的。当我看到塔尔科夫斯基的《雕刻时光》,看到《论马丁·斯科赛斯》,看到《论法斯宾德》,真是非常的激动,是和大师对话的感觉。大学时很多业余时间都是在这个阅览室看书,把重要的观点记在笔记本上。一个人一生像大学这样能够从事愉快的阅读和写作的时光很难再有。现在我读书,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在交通工具上,一是在晚上睡觉前,很难会有“一个很好的下午,坐在充满阳光的窗口来打开一本书了”。
我开始拍电影以后,读书还是有些倾向的。看得比较多的是思想史和中国历史方面的书,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经历与遭遇,寻找那些被历史迷雾所遮蔽的思想者的书。我对现代化的看法就受到了顾准很大的影响。从我1997年开始拍电影到现在,是中国剧烈变化的时代。这种变化就是一个目标——现代化。现代化的价值是什么?仅仅是些超级城市的发展吗?顾准认为现代化的核心价值就是给个人以尊严,这些阅读会令我产生共鸣。
现在阅读的下降是国民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表面上类似阅读的东西很多,比如上网,看电视,信息很丰富,但是信息不等于思想,资讯不等于学问。中国电影之所以拍得不好,与从业者的阅读之贫乏是有关系的。艺术工作者是处理情感的,但是因为不阅读写作,不与自己交谈,没有养成感受和体悟自身心灵的习惯,所以情感是粗糙的,严肃的思考与对真实内心的表达和触摸就消失了,这是非常可惜的。我们心灵敏感之程度,或洞悉人情世故的经验,很多都来自阅读。
(文/贾樟柯 整理/ 张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