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能了解自己为何那样想或这样反应并不稀奇,但也不致于是因为受到外来生物的侵袭。唯一能让这安排合理化的是,那个人根本没能力,也没有意欲去面对和处理内在的自己。尤其当他是个男人,又是个英雄。
《蜘蛛侠3》中的男主角因受到天外生物的侵袭,性格忽作三百六十度大转变,从温柔敦厚变成不可一世。但当异形转移到那视他为假想敌的狗仔记者身上时,他的人格问题马上不翼而飞。这种将性格对人的影响完全外在化的戏剧性处理,明显与越来越多人相信“性格”极有可能是基因造成不同,譬如“悲观”以至“忧郁症”,以往会被认为是由际遇与环境导致,但在今天,压力也许只是引发病症的原因之一,真正构成一个人的严重情绪低落甚至厌弃生命的因素,是体内埋下了不知何时爆炸的火药。
一个人不能了解自己为何那样想或这样反应并不稀奇,但是再迷惘失落,也不至于是因为受到外来生物的侵袭,更不可能在某人穿回自己曾经脱下的旧衣服之后,他就能回复原来的“纯情”。
惟一能让这安排合理化的是,那个人根本没能力,也没有意欲去面对和处理内在的自己。
尤其当他是个男人,又是个英雄。
《蜘蛛侠3》的剧情发展不到三分之一便让我想起李连杰的《霍元甲》。同样是受到beingpopular(成为大众膜拜的“偶像”)效应所诅咒———被成名和吹捧冲昏了头脑———他们的人生旋即从高处滑落谷底。《霍元甲》被李连杰自称为他的最后一部武术电影,是因为片中的自省精神(也是自传?)再没有构成另一部同类电影的必要———习武之人为何要有自觉,《霍元甲》已道尽因由。
但他的用心良苦还是换来不少不能苟同的评价,都说主人公从意气风发到家毁人亡是剧情老土,后来领悟到学武真谛和奉行仁者无敌,则是思想陈旧,主题说教。
《蜘蛛侠3》所表现的“受不了成功冲击”现象却肯定不会遭受《霍元甲》般的批评谴责。原因很简单,好莱坞就是不用背负我们的这种道德包袱:物先腐而后虫生,“我”之所以不能造福社会而只能祸及亲人,一定是有责任并未完成,也就是别人对我的期望我还未一一做到。
反观《蜘蛛侠3》中男主角只要找到替身(为向上爬而不择手段的狗仔记者)便能“还我本来心态与面目”的导演安排,其实不涉他人看法与自我要求的道德价值观。与《驱魔人》中的女孩一样,一度迷失本性的他只是被妖魔附身,即便剧情略有暗示“小人得志”的魔种多少是藉每个人的潜伏性自卑(例如他的其貌不扬)来萌芽和发作,但因为造成灾难的终究不是他的心理(内在因素)却是异形(外在因素),打击对象当然就是“敌人”,而“敌人”亦不可能是自己。所以结局的战胜一切,就不会像《霍元甲》那样因说教味道太重让人厌恶。相反,“邪不能胜正”在任何时候都能令人认同英雄的成就,同时也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是他者———包括外来影响———的错。即便是自己有缺憾的性格,也可以是一件黑色的蜘蛛衫,说脱掉便脱掉。
《蜘蛛侠3》不要说根本没有时间让男主角进行心灵交战,他连观照自我都没空———编剧给他安排了太多必须歼灭的敌人,才会出现后来一个人应付不了而必须与查理化敌为友、连手杀阵的“惊险”场面。有趣的是,分身不暇的他,却有不少自恋空间提供给观众投射:查理为救他赔上性命之前,还被烈火烧烂半张英俊的脸,这安排足以令诸多自觉平凡的观众在“想成为蜘蛛侠”的时候松一口气:我不完美,但我很完整(!)。
看完《蜘蛛侠3》,我终于证实蜘蛛侠跟其他美国漫画英雄的分别:他不过是个小男人。
林奕华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