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贾宏声跳楼身亡。同天,李少红执导的新版《红楼梦》在湖南经视正式开播。之后的近一个月里,人们给了贾宏声他生前最需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关注与承认,而李少红则因新版《红楼梦》严重背离原著精神而遭到了她从业以来最高数量与频率的指责。
时间回溯到1988年,贾宏声和李少红最初相遇在《银蛇谋杀案》。在这部李少红导演的电影处女作中,当时还未从中戏毕业的贾宏声扮演了新中国银幕史上第一个心理变态者———一个名叫郝飞羽的专门残杀少女的电影放映员。李少红与贾宏声,这两个后来均在中国影视界留下深刻足印的人从这一年同时起步,却越走越远,最终形成了在22年后完全不同的结局———一个在被遗忘中默默死去,一个在受争议中继续活着。这曾经交集的两人,其实正是中国电影人多年发展的深刻隐喻:贾宏声的死带走了一代人“过于漫长的青春期”,而李少红的活则是大多数人仍然身处的真实和现实的“成年时代”的一个极端反映。
羊城晚报记者 王正昱 李丽 受访者:程青松(著名影评人)
韩松落(著名影评人)
曾经在一起
贾宏声跟中国电影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蜜月期”。作为跟娄烨、张杨和王小帅同届不同校的毕业生,他是他们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御用男演员”。叶大鹰也曾回忆过这位“我喜欢的也是中国男演员中形象非常独特的一个演员”。当年叶大鹰曾准备在王朔原著改编的电影《永失我爱》中让贾宏声当男主角,许晴演女主角,但片子后来没有拍成。贾宏声跟李少红合作的《银蛇谋杀案》算是当年意义上的一部“商业片”,之后李少红便走上了文艺路线的商业导演生涯,而贾宏声则继续执迷于拍摄那些跟他更为投契的第六代导演们的作品,陪后者走过了一段漫长的充满黑暗但也充满希望的中国地下电影之路。
回忆起那段激越的“青春期”时光,程青松对第六代导演最初的选择有着自己的看法:“那个时候从北电或中影毕业的人,工作都是学校分配的,你没得选。王小帅就被分配到福建电影制片厂,我记得他跟我说过,在电影厂里拍电影都是论资排辈的,如果要等到他这样的毕业生拍电影,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于是,王小帅等一大批本来分配到国营制片厂的第六代导演,为了能拍上电影,就干脆辞职,回北京,自己投资,自己拉赞助拍电影。“这才开始有了中国独立电影。”程青松说。然而,由于第六代导演的作品大多都剑走偏锋,能公映的作品寥寥无几,独立电影在中国也有了另一个名词———“地下电影”。对于他们为何要选择“不能公映”的题材来拍,程青松认为:“既然是自己掏钱拍电影,那他们在题材的选择上,肯定不会像国营电影厂那样去拍一些宏大主题以及意识形态相对浓烈的电影,因为这不是他们在学生时代接收的信息。”因为作品的“异类”,第六代导演开始规模性地抢滩欧洲三大电影节,并受到了一定的关注。此时,国内却传出批评声:“拍一些另类的电影,不就是为了讨好西方观众的猎奇心态吗,不就是为了拿个奖吗?”对此,程青松评论道:“其实这样的说法很不尊重这些导演,艺术电影在国内不能被认可,甚至没有正常的受众渠道,怎么就不能去国外参赛呢?他们能在国外电影节拿奖,并不是说他们选择了什么讨好的题材,而是电影节的评审会尊重那些表达自我的创作者,不愿看到太多意识形态的东西。难道让《张思德》这样的电影去参赛吗,你认为会拿奖吗?”
与此同时,作为国内第五代导演中率先挑战商业片的导演,李少红在一开始也没有对纯商业的东西妥协,电影的画面、演员、剪辑都昭示着一种强烈的文艺姿态。影评人韩松落对李少红那时的姿态表示了肯定:“李少红很坚持自己的风格,作品里有商业电影的戏剧冲突,也有艺术电影质感的画面风格,可能因为在当时并没有太多的纯商业因素干扰,所以李少红能全盘控制自己的作品。”
悄然的分岔
1992年,贾宏声在与张杨合作话剧《蜘蛛女之吻》时第一次接触大麻。很多人认为其之后的性情大变都是因为毒品,他不再接戏,变得极端、偏执、疯狂、歇斯底里,与其他人格格不入。1995年,贾宏声住进精神病院,治疗幻视幻听并开始戒毒。但即使戒毒成功后,贾宏声最终也没有成功地变成一个“正常的人”。1998年,重新出现在中国电影舞台的贾宏声与周迅主演了娄烨的电影《苏州河》,这部电影曾在中国内地以外的38个国家和地区上映,并一度被传会在内地公映,但最终还是没能成功。而在这段时间里,李少红已成功地在体制内外得到了公认———得过柏林电影节的银熊奖,也得过中国政府的华表奖。1998年,转型为电视剧导演的李少红在《雷雨》后终凭《大明宫词》在更广泛的观众群内一炮而红,人们开始认可这位有点“文艺腔”和“不一样”的女导演。
在这个时期,李少红的转型,和贾宏声的坚持,使得这条文艺路线出现了分岔。程青松在向记者描述这个“分岔”的原因时,首先将第六代单独划分了出来。他说:“贾宏声和王小帅、张杨、娄烨、张元、路学长这拨人,上电影学院和中戏的时候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正是改革开放以及各种文艺思潮最聚集的年代,西方的摇滚乐也在那个时候涌入中国。所以第六代电影人接受的都是这一类东西。拍电影的时候,他们首先会尊重个人表达,关注社会中的个体,例如王小帅的《十七岁的单车》和贾樟柯的《小武》。”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以张艺谋、陈凯歌等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程青松说:“第五代电影人有上山下乡的经历,是集体主义的一代,他们往往看重国家这个大集体,最开始他们拍出来的电影就像是罐装产品,清一色的黄土地,是对民族精神的表达,主题都很宏大。而张杨他们拍的电影,都是一个寻回自我的过程,有强烈的艺术个性,作品开始回归到‘我’字,彰显了一个‘我’开始大写的时代。但他们并不是自恋,只有把个人的问题解决清楚了,他们才会去关注别的事情。”
对于李少红当时转往电视界,韩松落则说是一件好事,“李少红继续把自己在电影里的坚持,那些她独有的画面效果移植到了电视剧里,所以我们才看到了如《大明宫词》、《橘子红了》那样的‘另类’电视剧。李少红在电影里营造出来的氛围,完全是电影化的,看上去很精致。”
最终的陌路
2000年,张杨拍摄真实记录贾宏声戒毒经过的电影《昨天》,由贾宏声和他的父母以及张杨等人亲自出演,该片终以“中国最勇敢的电影”的名号公映。之后,贾宏声再没出演过任何电影。2007年5月19日,贾宏声主演了根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拉马戈作品改编的话剧《失明症漫记》,这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直到他跳楼之前,贾宏声仍然在盼望他的旧相识们带着他曾经熟悉的那类作品来找他。但从不出门的他或许不明白,第六代导演此时除了娄烨之外,已纷纷“解禁”,开始尝试在大片垄断的中国市场为文艺电影找到一条存活之路,这时候他们已无暇顾及他。在这个阶段里,李少红的电影《恋爱中的宝贝》和《门》获得“晦涩难懂”的评价,而电视剧《橘子红了》、《买办之家》、《荣归》乃至《红楼梦》,却让她成为中国最当红的电视剧导演之一。
进入2000年后,影视剧市场开始活跃,大批的民营资本进入影视剧制作。拍电影,不再是国营电影制片厂的专利。因此,那些一直徘徊在“地下”的第六代导演开始逐渐走向有观众的大银幕。在程青松看来,张杨的《落叶归根》算是一个标志,“《落叶归根》是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节点,从这里开始,第六代导演的道路变得不一样了。张扬在这部影片中起用了知名的演员,采用了通俗易懂的叙事以及全方位的宣传模式,这些都是商业片的要素。时代变了,他们关注的事情自然也要发生变化,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阅历也会使他们的看法有所不同。他们不再是一个个愤怒的青年,就像张杨说的,‘我们这一代的青春期已经过去了’。我想他说的这个青春期,应该指的是他们年轻时的理想吧。人进入中年,关注更多的会是家庭、亲情,而不再那么自我。最重要的是,随着审查制度的宽松,他们也想让自己的电影公映,让更多的观众看到自己的作品。”不过,程青松并不认为这算是第六代导演对商业的妥协,“我认为在第六代导演的作品中,一味追求经济利益的成分还是很少。没有人去拍什么《黄金甲》、《无极》、《三枪拍案惊奇》这样的所谓‘大片’的‘烂片’。当然也有一直坚持的,比如娄烨和贾樟柯。娄烨坚持独立制作,是因为他选择的题材不可能公映。至于贾樟柯,其实他做得很成功,艺术电影也能在国内公映,但这只能说他关注的东西和其他人不一样。还有王小帅,他近年的作品也有在国内公映,他跟我说想尝试一下这条路,如果走得不爽就又回去拍自己喜好的电影。这也和导演本身的想法有关,有的导演选择了妥协,有的还在继续走自己的路,但并不能说他们谁对谁不对,这就是这一代电影人要走的路。”
而最近的李少红,因为拍了一部新版《红楼梦》,却被观众骂得体无完肤。不过在韩松落的眼里,李少红并非“江郎才尽”,而是她对自我风格的过于坚持,与外界干扰之间产生出的张力,使得我们看到了这部“扭曲”的《红楼梦》。韩松落说:“比如大家都觉得新版《红楼梦》里的演员不好,可那不是李少红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有投资方的强势介入。但李少红并不是没有抵挡住投资方的压力,事实上,从李少红多年的作品看来,她并不是一个把演员的重要性摆在作品第一位的导演。她强调的是画面的氛围、场景的质感等等那些与环境有关的东西。所以当我们说那些‘铜钱头’很难看、大观园太阴森的时候,李少红却非常坚持她独有的画面风格,然后我们就看到了现在这部扭曲的《红楼梦》。”至于李少红本人在与投资方之间的博弈,韩松落认为:“这样的问题不是在今天才出现,一直都有。这就要看导演的能力有多大,他能否完全坚持自己的东西。否则一边坚持自己的,一边又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扰,那么这部作品注定扭曲,因为你无法和谐地掌控全局。”
王正昱、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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