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耶鲁大学念书时,博士论文有两位指导教授,其中一位是余英时先生。余先生那时已名满天下,望重士林。他有一次写了一篇长文,讨论中国古代的价值观问题,结果在台湾的《中国时报》上一天刊完全文。这是前所未有的尊重规格。我为此事向他致意时,他谦称,“这实在是名过其实了!”
学者受到媒体的肯定,并非只是个人获得虚名,而是他的学问有益于世道人心,这当然值得额手称庆了。他是指导教授,每周指定我要阅读专书与论文,我则固定每周一小时向老师报告学习心得。我在作报告时,余先生只是静听,有时眼望天花板,有时清理他的烟斗。每当我讲到自己的看法或者表达不太有把握的意见时,他就会转头看一眼,意思好像在说:“真的是如此吗?”
被他如此一望,不免有些心虚,我就立即再加补充说明,不然就停顿一下,静听老师的指示。我的报告时间最多半小时,剩下的半小时就开始聊天了。不管聊到任何题材,余先生都会旁征博引,展现历史学者的博学多闻,让我颇“望洋兴叹”。即使聊到现实生活的题材,他也能侃侃而谈,说出许多通透的道理。
我在写完博士论文后,终于忍不住请教余先生:“为何能够如此博学?有没有什么秘诀?”
他说:“有的。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养成一种习惯。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要自问:‘今天又过去了,我今天有没有学到新东西?’如果答案是有,我才上床睡觉;如果答案是没有,那么我就到书房去,随便取一本书翻阅,一定要确定自己学到了一点新东西,我才愿意去睡觉。”
只要养成这样的习惯,再持之以恒,那么30多年下来,自然拥有丰富的学识了。余先生的成功秘诀即在于此。然而,恒心正是一般人最缺乏的。如果没有明确的动机,又怎能产生奋斗的动力呢?谈到动机,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孔子口中的“古”应该是指周初及以前,当时的学者所考虑的是:学习可以改善自己的生命。到了孔子的时代,学者所想的是成名得利,取得官职与俸禄。再往下两千多年,到了今日,学术分工日趋细密,绝大多数学者的专业知识完全与自己的“生命处境”没有任何关联了。
因此,即使是专业学者,也需要重新找到学习的动机,亦即学者是为了增益自己的生命价值,让自己在“好学、深思、力行”的良性循环中,不断感受心灵成长的喜悦,这对自己与对周遭的亲人朋友,都是一件美好的事。
余先生的方法或许是受到子夏的启发。在 《论语》中,子夏认为“好学”就是:“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意思是:每天知道自己所未知的,每月不要忘记自己所已知的。明末大儒顾炎武写 《日知录》,他的书名也是取自此语。由此可见大家心同理同,都想把握每一天,而不愿稍有松懈。
我自耶鲁归来之后,常常想到余先生的教诲,也总是提醒自己要每天学习一点新东西。匆匆20多年过去了,我未能完全做到这样的要求,实在不免愧对老师。(傅佩荣 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 著名国学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