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卡谬的小说《瘟疫》的,请举手一下。七十人中只有四个,比例很低。我因为○三年的非典爆发而重读这本小说。小说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描写一个城市由于爆发瘟疫而封城的整个过程。
瘟疫传出时,锁不锁城,有太多的重大决定要做。是什么样的训练,使一个卫生官员做出正确的决定?医学技术绝不是唯一的因素。是什么样的人格,使一个医生可以走却决定留下,不惜牺牲?是什么样的素养,使一个医生知道如何面对巨大的痛苦,认识人性的虚伪,却又能够维持自己对人的热诚和信仰,同时保持专业的冷静?
卡谬透过文学所能够告诉你的,不可能写在公共卫生学的教科书里。医学的教科书可以教你如何辨别鼠疫和淋巴感染,可是卡谬的文学教你辨别背叛和牺牲的意义、存在和救赎的本质。
多少人读过卡夫卡的《蜕变》?对不起,我觉得《蜕变》,也应该是医学院学生的大一必读。你的医学课本会告诉你如何对一个重度忧郁症患者开药,但是,卡夫卡给你看的,是这个忧郁病患比海还要深、比夜还要黑的内心深沈之处──医学的任何仪器都测不到的地方,他用文学的X光照给你看,心灵的创伤纤毫毕露。
是的,文学,是心灵的X光。它照得到“空”。
将来的医生,请问你具备吗?
分手也是缘分
今天在座,我发现,父母、祖父母的人数超过毕业生自己。我愿意对为人父母的,说几句话。恭喜你们。我几乎就看见当年的我自己,坐在毕业生的位子上,也看见我自己的父母,坐在你们的位子上。
我那么清楚地记得,我七岁的孩子上小学的第一天,牵着他的手走到学校,然后看着他,背着花花绿绿布满恐龙的书包,消失在教室门口。他不停不停地回头看我,我也万分不舍地痴痴看着他。我也记得十六岁那年他到美国作交换学生,我送他到机场,看着他,背着年轻人的背包,消失在入关口,我站在后面,一直在等他回头看我一眼,但是,他头也不回,一次都没有。
于是我逐渐逐渐认识到,原来父女母子一场的缘分,就是注定了你此生要不断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今天,是你们的孩子、孙子的“独立日”,其实,你们自己新的一课也从今天开始:学习放手,让他跌倒而不去伸手扶他。我从自己的经验知道,那是多么、多么难受的一堂课。
但是很快的,这些毕业生也会发现,他们其实,从今天开始,也在看着他们的父母、祖父母的背影,渐行渐远,离他们而去。
在这个意义上,毕业,确实是人生多么重大的时刻。它,对不同世代的人,都是一个快乐奔向前程的时刻,也是一个跟缠绵的记忆、跟温馨的历史分手的时刻。所以对在场的每一个人而言,尽管不同世代,今天都是一种毕业,一种开始。每一个人都需要一种心灵的X光,给自己一种透视人生的智慧,但是心灵的X光执照,取得何其不易。只不过,一旦取得,你就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医生了。
祝福你们。
二○○七年六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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