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个问题说得最透彻的,我认为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他在一九四一年就指出当时的大学课程设计是有问题的,因为课程以“满”为目标,不给学生“独思”的时间: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纵探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探索人我关系之复杂,社会问题之繁变,而思对此悠久与累积者宜如何承袭撷取而有所发明,对复杂繁变者宜如何应对而知所排解,非有闲暇不为也;人生莫非学问也,能自作观察、欣赏、沉思、体会者,斯得之。
在你们七年医学院的学习过程中,诸位想必学到了各种技术,但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重不重要?大学是否教了你?“综观历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积,横索人我关系之复杂,社会问题之繁变”,在你的解剖学、病理学、临床课程里,是否有一点点入门?在整整七年的培养中,请问百分之几的时间,是让你用在“观察、欣赏、沈思、体会”之中?
再请问,一个不懂得“观察、欣赏、沈思、体会”的人,可不可能是一个好的医生?或者说,一个没有能力“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对自己的“存在”状态有所思索的人,会是一个第几流的医生?
大学课程不容许学生有时间作个人修身的“独思”,它同时不允许学生有独处的空间。四年或七年大学生涯,大半在喧哗而流动的群聚中度过,自己对自己的检讨、探索、深思,难有空间。对此,梅贻琦感叹极深:
人生不能离群,而自修不能无独……。至情之制裁,意志之磨励,则固为我一身一心之事,他人之于我,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励,示鉴戒而已。自“慎独”之教亡,而学子乃无复有“独”之机会,亦无复作“独”之企求;无复知人我之间精神上与实际上应有之充分之距离,适当之分寸……,乃至于学问见识一端,亦但知从众而不知从己,但知附和而不敢自作主张,力排众议。晚近学术界中,每多随波逐浪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人。
“慎独”,其实就是在孤独、沈淀的内在宇宙里审视自己在环境中的处境,剖析人我之间的关系,判别是非对错的细微分野,“慎独”是修练,使人在群体的沈溺和喧闹中,保持清醒。这,大学教了你吗?“情绪之制裁,意志之磨励”,在不在大学的课程里?
“只知从众而不知从己”的人,不知“人我之间精神与实践上应有之充分之距离”的人,请告诉我,会是一个第几流的医生?
纽约市长布伦伯格是纽约市立大学今年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人。他送给毕业生的“金玉良言”是:“成功的秘诀其实很简单,就是,你要比别人打拼。如果你比办公室里所有同事都早到,都晚退,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请过一天病假──你就一定会成功!”
他举自己的父亲做为典范:“我父亲就是这样,他从早干到晚,一周七天,一辈子从不休息,干到最后一刻,然后跑到医院挂号,就地死亡。”
我看了报纸对这段“金玉良言”的报导,不太敢置信,心想,会不会这位老兄意在反讽,却被居心不良的媒体拿来作文章?于是我找出他演讲的现场录像,从头看到尾,发现,老天,他真是这么说的,而且极其严肃。
我想,如果你是以纽约市长这种哲学来培养自己的,我会很恐惧有一天落在你的手里。医生被称为医“生”而不被称为医“死”,是因为,他必须对“生”要有所理解。
比夜还黑的内心
二,制度性教育教了你如何认识“实”,但没教你如何认识“空”。
我不知道在你们医学的制式教育里,有多少文学的培养?你们全都在摇头,表示没有。我认为,文学应该是医学院的大一必修课程;文学,应该是所有以“人”为第一对象的学科的必修基础学之一,因为文学的核心作用,就是教你认识“人”。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