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已变成一堆瓦砾的宾馆前,杨忠辉和孙玲夫妇至今气愤难平。因为没有达成补偿协议,他们经营的国天宾馆已被强拆4个多月,至今却没有拿到一分补偿款,装了53车的物品也不知所终。
他们无法理解:产权证、土地证一应俱全的私有房产,怎么没有打声招呼就给拍卖了;在拆迁过程中,他们一直积极配合政府工作,主动找相关部门要求裁决和调解,为什么还遭遇强拆“钉子户”才有的“待遇”。
下岗创业
杨忠辉,安徽芜湖市镜湖区居民,今年51岁。此前,杨忠辉和妻子孙玲都在芜湖市食品系统工作。上世纪90年代初,杨忠辉夫妇双双下岗,在父母和亲友的帮助下,他们开办了一个飞机票代售点。创业之初,杨忠辉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全市跑街串巷送票上门,靠灵敏的市场嗅觉和日积月累的辛劳,他们的售票点在芜湖远近闻名,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2000年,因国有企业改制,杨忠辉售票点所在的原镜湖餐厅准备将整幢楼对外出让。为保住售票点多年积累的知名度,同时响应政府号召,他们咬咬牙向亲友筹借资金319万元,将这幢位于芜湖市繁华地段的四层楼整体买下。除一层继续经营航空售票业务之外,他们将其余楼层改建成国天宾馆,并安排了30多名下岗职工就业。
因为地段较好,且正对面就是安徽师范大学,迎来送往不断,宾馆生意一直不错。
遭遇拆迁
2006年7月,有朋友告诉杨忠辉夫妇:你们还不知道吗?这里要被拍卖了。果然,在2006年7月28日的《大江晚报》上,夫妇俩找到了这则由芜湖市国土资源局发布的拍卖出让公告。公告显示,包括国天宾馆在内,芜湖市镜湖区黄金地段8204平方米的土地将拍卖出让。据了解,地块最后拍出了6250万元,标明的规划用途为商业用地。
2006年9月18日,一家名为“城鑫”的拆迁公司找上门,给杨忠辉送来了“致被拆迁户的一封信”。
拆迁公司称,受芜湖市国有土地收购储备中心的委托,他们具体执行该地块的拆迁工作。信中要求被拆迁户准备好产权证明和纳税凭证,并“顾全大局,对拆迁工作给予大力支持”。在没有谈及拆迁补偿的情况下,还下达了停止经营活动的通知。
接下来,拆迁公司又来找杨忠辉谈过多次。对于拆迁,杨忠辉夫妇也没有表示异议,只是认为,根据拆迁安置补偿规定,为保持航空售票业务的连续性,希望能原地回迁。在请示“上级领导”之后,拆迁公司的代表明确告诉杨忠辉,地块是整体出让,回迁根本不可能,只能考虑货币补偿。
双方谈了多次,并没有涉及补偿标准等问题。随后,据说因为要保持“和谐、稳定”等原因,拆迁的事就暂时搁置下了。杨忠辉的宾馆和售票处照常营业,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补偿争端
时隔两年多,拆迁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似乎因等候时间太长,这次的进展明显加快——
2008年11月5日,杨忠辉收到同一家拆迁公司送来的第二封信,并附有以拆迁公司为名义的安置补偿方案。只不过,这次的委托主体变成了镜湖区人民政府。
针对杨忠辉夫妇要求就近回迁安置的请求,2009年1月6日,拆迁公司又给他们拿来一份抬头为“芜湖市查处违法建设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文件,该文件专门针对他们所有的国天宾馆,给出了具体的补偿价格指导:按照这个“指导价”,国天宾馆的拆迁补偿为819万多元。
杨忠辉夫妇当即到国天宾馆所在地镜湖区政府询问:我们的房子什么时候变成“违建”的了?当时,在场的副区长徐平对内部人员责备道:这是内部文件,谁让你们给他看了!随即又对杨忠辉说:这就是告诉你们一个价格!
接着,这位区领导又换了个口气对孙玲说:“孙总啊,说句题外话吧,你们这个楼,当初买的时候才300多万,现在可以拿到1000多万,这么多钱,我们坐办公室的,一辈子也挣不来呀……”
3天后,杨忠辉夫妇又看到墙上张贴的芜湖市平泰房地产评估公司对国天宾馆的“评估结果”:建筑面积2211平方米,价值1158万多元,单价约每平方米5240元。而据记者现场调查,距离国天宾馆约100米开外的一处商业地产,目前价格为每平方米26000元左右。
孙玲随即又到评估公司询问:你们评估的这个价格,是根据哪条规定的哪一个原则?面对质询,平泰评估公司一位领导说,我们也觉得这个价格是低了,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吃的是政府饭,如果不按政府说的办,以后我们就没有业务了!”这次,留了个心眼的孙玲,把这段对话录了音。
在给杨忠辉的书面答复中,平泰评估公司还说明,他们给出的这个价格在委托方和拆迁方看来已经高了,经过解释才给予认可。他们建议,杨忠辉应主动找拆迁人或主管部门领导协商解决办法。最后,他们还送给杨忠辉一句“智者的话”,希望与他“共悟”:面对身边发生的重大事件,要面对它、接受它、解决它、放下它。
针对杨忠辉夫妇“要跟领导谈”的要求,2009年1月,镜湖区副区长、组织部长、街道办主任等会同拆迁公司的人一起,把杨忠辉夫妇找到了区政府面谈。
当杨忠辉问及究竟谁是拆迁主体时,区领导回答:主体是市国有土地收购储备中心,区政府是执行者;而当杨忠辉提出按照有关政策,请求就近安置时,区领导的回答是:不可能!
被拒收的裁决申请
2009年2月1日,杨忠辉夫妇以被拆迁人的身份向芜湖市建委提出了裁决申请。随后,他们被告知,有关拆迁的裁决权限已下放至区建委,因此,市建委不予受理。
2月11日,杨忠辉又以邮寄的方式,向镜湖区建委裁决办公室送达了裁决申请。然而,镜湖区建委直接拒收了他们的申请,特快专递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到杨忠辉手中。经询问,当值邮递员称邮件送达后,接收人专门请示了领导,领导指示:退回去!
令人不解的是,两天后的2月13日,镜湖区建委却受理了“拆迁人”的裁决申请。为此,杨忠辉立即向芜湖市建委提出了仲裁回避的申请,但未得到回应。
2月27日,按照有关规定,镜湖区建委对申请裁决的双方进行了第一次调解,但未让双方当事人在详细记录上签字。令杨忠辉夫妇感到不满的是,负责调解的区建委工作人员,似乎和拆迁方“坐在一条板凳上”,每次都抢着替对方辩解。也正是在这次调解过程中,拆迁公司突然提出,可以向他们提供一处置换房屋。抱着一丝希望,杨忠辉夫妇同意去看房。
这处位于芜湖市青长街的门面房,面积约500平方米,不到国天宾馆面积的四分之一。这处房屋为一处洗脚房,目前仍在营业。经询问,店主称并未听说这处房屋要转让,并且他们的承租合同到2015年才到期。店外,巨大的招聘启事也显示,门店营业一切正常,短期内不可能实现“产权置换”。
但是,3月5日,在第二次调解没有进行的情况下,杨忠辉夫妇接到了镜湖区建委的行政裁决书。裁决书完全支持了拆迁方的请求和补偿方案。值得关注的是,那处所谓的“置换房屋”也出现在裁决中:应补偿金额为1158万元,除去产权置换500平方米的门面房,还应支付货币补偿436万多元。这样算来,这处置换房屋每平方米均价约14400元,且所处地段明显不如原国天宾馆。而根据评估报告,国天宾馆的价格仅为每平方米5240元。
强拆下的抗争
根据这个裁决,镜湖区人民法院随后下达了强制执行拆迁的通知书。4月7日,杨忠辉向镜湖区人民法院提请行政诉讼,但直至四个月后,法院仍未立案。
就在杨忠辉提请行政诉讼的第二天,2009年4月8日,镜湖区人民法院会同其他行政执法部门约300余人,在镜湖区组织部长和镜湖区政法委书记等领导带领下,对国天宾馆实施强制拆除。
在妻子看来一贯忠厚老实的杨忠辉,面对300多人的强拆队伍,进行了最后的“保卫战”:他站在自己房屋的顶层,身边放着一罐液化气,打开一台电脑和监控摄像头,对穿着各色执法制服的强拆者喊话,称要把他们的一举一动进行“网上直播”。闻听此言,靠前的“执法者”急忙四下躲闪,直到确认电源和网线已被切断,杨忠辉和楼内的人员被强行拉走。除了电脑之外,所有物品也被执法车拉走。据现场目击者描述,仅楼内物品就搬了53车之多。杨忠辉称,这些物品至今仍不知下落。
“你们有权力看吗?”
今年8月初,在接到杨忠辉的投诉后,记者赴芜湖对此事件进行了全面调查。
芜湖市建设投资公司土地收储部副部长李媛表示,对杨忠辉房产所在地块的转让拆迁符合相关法律规定,补偿资金也已经下发。而具体拆迁事宜,是委托相关拆迁公司实施,他们并不清楚。
对于补偿标准过低问题,镜湖区房管办主任奚要武表示,杨忠辉房产的补偿依据的是2006年的市场价格,期间之所以延期,就是因为拆迁受阻影响了城市建设进度。
对于杨忠辉反映的裁决申请被拒收问题,奚要武断然否定:没有这回事!邮递员这种“社会上的人”,他的证明根本不可信。而记者在镜湖区建委调查时,裁决办公室一位负责人确认,邮寄地址没有错,“往这个地址寄信,肯定能收到”。
不过奚要武同时表示,不管是否收到杨忠辉的申请材料,都不会对裁决结果产生影响。“拆迁人和被拆迁人的地位不会改变,他们的权利和义务也不会改变。”
当记者询问奚要武当时的调解笔录是否有当事人签字时,这位法官出身的官员突然掉转话头,大声质问记者:我想先问问,你们记者有没有权力看这个文件?
奚要武最后承认,杨忠辉夫妇并未在调解笔录上签字。
镜湖大拆迁
杨忠辉的遭遇,只是镜湖区拆迁过程中的一个缩影。据了解,从2008年2月起,芜湖镜湖区提出“大建设”、“大发展”的口号,随之就展开了大拆迁。在镜湖区政府网站的公告栏里清楚地表明,截至7月30日,镜湖区已经发出了今年第十八号拆迁公告。
在媒体报道中,当地已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镜湖拆迁模式”。具体“经验”是:区领导驻点负责制、街道全面协调机制、司法保障机制、拆迁例会机制、监督考核机制、市场秩序整顿机制等,各个机制之间衔接互动,形成完整的体系。在政府和拆迁公司的公告中,都有对积极搬迁者的奖励措施,要求被拆迁者“为芜湖市的城市改造做出贡献”。
对于前来咨询的孙玲,芜湖市建设投资公司土地收储部副部长李媛对其境遇深表同情。
她认为,根据所在地段和房屋状况,给予他们的补贴标准确实有点低。但她同时表示,拆迁其实就是这样,有很多不合理不规范的地方。有些开发商会有意拖延开发时间,这样拍得的土地还能升值,因此在拆迁问题上,倒是地方政府会着急,往往冲锋在前。而社会上的拆迁公司,在执行中也存在很多问题。至于被拆迁户,“往往是闹得大了,或者坚持得时间越久,就能多拿一些”。(文/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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