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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睡衣睡裤不能出门”。这是2010年上海召开世博会之前,该市政府对居民的要求。而这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一方面,穿睡衣确实不符合国际礼仪,但有声音也认为,如果政府连睡衣都管,社会的自由度就会降低。
从7月下旬开始,居委会主任沈国芳的工作内容又多了一项:劝导本小区居民不要穿睡衣睡裤出门。
沈主任是上海浦东新区昌里东路齐八小区的“小巷总理”。现阶段,他的工作分为两大块,一是小区日常事务,二是“迎世博”。“睡衣睡裤不出门,做个世博文明人”活动便是后一项工作的内容之一。
但凡有过上海体验的人都知道,上海人素有穿睡衣上街的习惯。弄堂里,菜场上;超市里,马路上;甚至在著名商业街南京路上也屡见不鲜。穿着花睡衣的女人,脚踩一双还算精致的皮鞋,跑到弄堂口买一包咸盐,或者顶着满头发卷出来倒垃圾……这被看作是上海市井文化的典型画面。然而,当推土机推翻一条条弄堂,人们对旧时的生活方式只剩缅怀,残留的睡衣习惯骤然成为“文明”的大敌。
2010年上海即将召开世博会,在这次代表现代文明的盛会里,小市民的“陋习”无法再被容忍。作为距离世博场地只有两三站路的齐八小区,跟浦东所辖的所有世博区域一样,面临现代文明的打量。
上海市民们必须经受住这种国际化目光的打量。
“这是国家的脸面问题。”沈国芳说。
迎世博,睡衣睡裤不出门
齐八小区的文明着装劝导队每周活动两次,每次一到两个小时。沈国芳说,来参加劝导队的“志愿者”,雷打不动的成员有10人,每次都佩戴红绸带,衣着整齐地立在小区门口,看到有穿睡衣的居民要走出小区,志愿者便会上前劝阻。
“我们挑选的志愿者都是觉悟比较高、对社区比较热爱、对世博比较关心的居民。”沈国芳说。
“在短短一个多小时里接受劝导队宣传的居民就有几百人次,活动收到了很好的社会效应。”齐八小区的网上日志中这样记载活动首日的“成果”。
活动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两个多月,“效果不错,穿睡衣睡裤的人明显减少了”。沈主任很满意。
至于那些一见到劝导队就扭头往回走的居民,沈主任觉得,“避避开”也说明有进步,起码有文明的意识。
几乎在同一时间,浦东新区世博场地附近的各街道、居委会也都没闲着,积极响应上海妇联和三林世博功能区域管理委员会的号召和要求,抓好文明着装问题。上钢社区、川新社区、北蔡镇等等,都在竞相开展类似的活动。
苏美芝是齐八小区文明着装劝导队的一员,她在居委会主管妇女和计划生育工作。
在从事劝导工作前,苏美芝说自己“也有穿睡衣(出门的习惯)”。但经过劝导队的培训,她“更加注意自己的着装”,还“优先”劝导家人不要穿睡衣睡裤出门。
居委会的工作人员转变了观念,接着便是倡导更多的群众接受先进理念。但多年的习惯,撼动不易。为此,沈国芳他们也动了不少脑筋,想出许多劝导的招式。
招式之一是收编放暑假的小孩子加入志愿者队伍。
“他们拉着阿姨叔叔的手说:‘阿姨(叔叔),你不能穿睡衣睡裤到马路上去。’大人们听了也非常感动啊,觉得小朋友都在讲了,不大好意思了哦。”
招式之二是强调世博的严肃意义,以达到震慑的效果。
“世博会时,外国人参观完园区出来以后拿着相机到小区乱窜,很有可能到我们小区来。”“我们是主人翁”,“小事放到台面上来就是大事了”,不能给上海丢脸。
招式之三是利用熟人关系,注意说话方式。
“你要是太正经跟人家交谈这个问题,人家有时候不能接受的。”沈国芳说。对此,他的方法是“打岔子”+“开玩笑”。
比如,迎面走来一个穿睡衣的老熟人,沈国芳就会上前说:“哎,到什么地方去啊?”“买菜去啊?”“咦,怎么穿这个衣服出来了?” “以后不能穿了啊,这个衣服不好看,回去换掉。”兜了个圈子后回到劝阻穿睡衣的问题上来。
苏美芝更是会把工作做到规定时间之外。对一些首次劝说无效的居民,她也会私下里反复跟人家说,大道理小道理地讲;当然,口气很柔和,脸上带着笑容。
“国际大都市,最起码这一点,着装要做好。不是要你穿名牌啊,但要得体,里外要分清楚,这样更显示一个大都市居民的素质吧。”苏美芝说。
脱得不是睡衣,是自由?
“关侬撒题啊!(关你啥事啊!)”
“侬鼓力嘎多咧!(你管得太多了吧!)”
被问到对“睡衣睡裤不出门”要求的看法时,有些上海阿姨还是要跳脚的。
尽管居委会对现阶段的工作持肯定态度,但他们也不避讳承认,有些居民还是难以扭转习惯。
“这种事情根本就用不着这么夸张。开世博会每个国家都开,都要这么热闹、这么过分有什么意思啊!” 与齐八小区只一街之隔的昌四小区里,37号楼的一位居民阿姨这样抱怨,语调里夹杂着些许愤怒和不耐烦。傍晚时分,她一身小熊睡衣打扮,脚踩一双皮质的带跟凉鞋,出门买了几个面包。而昌四小区和齐八小区所夹的昌里东路上,小超市、银行、服装店、西点坊、餐馆食铺、药店、文具店、菜场等等一应俱全,居民们只要走几步就能买到所需的各种物品。
很多上海人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在家门口买点东西,一定要那么麻烦换睡衣?想当年,电影《不夜城》里,穿着睡衣出门那是身价。设想一下:那位年轻的小姐只是出来买张彩票,难不成要换上工作穿的套裙;那位在国企办公室做事的先生只是因为赶上休息,想买份《大家》来看,不巧小区门口的报摊卖完了,他忘记自己穿着睡衣,穿过两个小街口来寻报纸;那位头戴发卡的中年大嫂,只是因为一个人懒得做饭,去菜场买点面,“不高兴再换(衣服)了”。
各式各样的说法都有,让上海人脱掉睡衣,那就等于脱掉海派的范儿!他们穿睡衣出门的理由看起来合情合理:不走远的地方,不是出席正式的场合,不在外面停留太久。小区和周围生活设施的紧密结合也让这些理由显得无以辩驳。“要是真有人衣冠楚楚到菜市场超市,才会被另眼相看。”在他们看来,慵懒随性的生活里透着海派的余韵。
当穿睡衣的习惯久远而牢固,那就是一个文化的标签。旧社会,睡衣通常属于两个人群,一种是有钱人,显示悠闲;另一种是娱乐场所的人,比如舞女,显示风韵。建国后,睡衣逐渐普及。在70年代,上海睡衣上街一度成为城市景观,是追赶时髦的潮流,“睡衣漂亮”“睡衣显示我生活得比较舒适”是那个时代追赶潮流的人普遍的想法。
时髦的浪潮拍过之后,更多余下的是穿衣的惯性,加之传统生活空间的狭小,“图方便”的睡衣特质就沿袭下来。上海最传统的居民建筑就是石库门和里弄房子。挤在弄堂里的居民们,就如《72家房客》所描述的那样,“房间小的像白鸽笼,房客都像进牢笼”。认识不认识的家家户户,扯一条布帘就围出自己的地盘,根本无法区隔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人们的服装也就没有场合之分了。周星驰电影《功夫之王》里的“猪笼寨”就是这样的场景,元秋饰演的包租婆一亮相,就顶着满头烫发卷筒,肥硕的身体包裹在大号的睡衣下。
没错,这就是人们印象里弄堂阿姨最常见的打扮。
上海热线网(www.online.sh.cn)上的名为“上海人爱穿睡衣上街,你怎么看?”(2009年7月20日发起)的调查显示,截至目前,认为是“素质低,不文明的表现”的占多数,但也只有42.03%。认为“很正常没有不文明,只是图个方便”占到33.95%,而选择“上海人穿睡衣上街很正常,看不惯就不要看”的也有24.02%。也就是说,不反对穿睡衣的人数相加倒是超过了半数。
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李恺艳就是不反对者中的一员。在弄堂里生活了将近14年,李恺艳虽然也觉得阿姨妈妈们穿睡衣出门有点不雅,但那股“市井的亲和力”还是让她有天生的好感。对于像齐八小区那样的文明着装劝导活动,李恺艳觉得这样的小题大做“有点傻”,“穿什么还需要别人来管吗?”再说,“为了世博来这样搞一搞,有点应试的感觉。”
至于丢脸不丢脸的问题,这位上海土著80后这样说:“只要我们上海人自己不觉得丢脸,那么这个脸是丢不到哪里去的。估计那些(提出这个意见的)专家和官员不是上海人。”
一些网友也对各个社区开展的文明着装劝导活动提出了反对意见。天涯有关上海睡衣帮的讨论帖中,就有网友留言说,看过劝导活动的新闻视频,“很多老奶奶貌似穿的不是睡衣,就是宽松点的衣服,居委会一帮老阿姨就哄上去了。没天理。”
看来,上海世博的现代文明不得不面对这个最强有力的对手:穿衣自由。
“强制塑造公民性格”?
这场关于穿衣的上海滩拉锯战已经有几年光景了。
齐八小区一位姓居的老住户清楚地记得,市长俞正声在接受香港记者吴小莉采访时说,筹办世博会有三项计划,相比市容整治和窗口服务单位的服务素质这两个方面,上海在市民文明状态的改观方面进展迟缓。理所当然的,穿睡衣就是俞市长所说难改的陋习之一。
上海市社科院社会发展研究所所长杨雄在2006年曾经主持过“上海市家庭文明状况调查”,该调查显示,“穿睡衣外出等现象未得到明显改观。16.5%的人表示自己或家人经常穿睡衣外出,25%的人表示有时会。”穿睡衣问题的严重性被反复提及。
该报告公布后,被国内外媒体广泛引用。让杨雄真正感到上海的国际形象会因为睡衣问题受损的一个事例是,上海的一个外国留学生专门跑来跟他说,自己的妈妈在英国看到了杨雄他们的调查报告,非常吃惊:“上海竟然还有穿睡衣外出”,特地把报纸拿给在上海的孩子看。
“外国人觉得是个很大的新闻,很在意。”杨雄说。
对于睡衣上街的另一种“危害”,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的张念认为,“公民理性就是保持着一种在乎别人的存在,同时这种在乎是以相对冷漠的距离感体现的。但睡衣是一种信号,取消了这种公共理性的距离感,这会让陌生人产生不适。”
近些年来,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着装问题在城市中逐渐演化成修养问题。上海媒体和各级政府对睡衣问题的宣传没有停止过,但在世博的驱动下所做的劝导工作,力度明显要远远大于以往,争议也就更盛。
尽管居委会的人员在做工作时注意分寸,“不像警察管闯红灯的驾驶员那么严,板着个脸”。但在一些学者眼里,基层政府有组织的劝导活动,还是带有强制色彩。
在杨雄看来,穿睡衣上街确确实实不符合国际礼仪,是应该改的。但这也“不能说是一个道德问题,甚至不能上升到上海人的文明素养问题。有时候我们把它放大了。”
复旦大学社会学教授胡守钧认为,居委会可以倡导不穿睡衣上街,但是无权禁止或变相禁止。虽然他本人坚决不赞成穿睡衣出门,但也反对强制或半强制性地禁止居民穿睡衣上街:“比如当年上山下乡,讲来不是强制性的,我劝你下去,给你办学习班,学习毛主席著作,给你学烦了就同意下乡了。如果沿袭这东西,我觉得不好。”
张念则认为,传统自由主义对个人自由划出了两个边界,一是自愿,二是不构成对他人的伤害。这里的“他人”更强调的是公共性。就这两点来看,穿睡衣的危害性并不大。“至于政府机构,应该是公共性格的示范,而不是具体公民公共性格的强制塑造者”。
“世博会比较理想的状态,是一方面提高政府的效率和依法执政的水平,另一方面提高居民的自主意识、主体意识。而不应该是政府管得过细、过死,包揽一切,那样社会和居民的自主意识就会萎缩。要充分发挥每个居民的积极性,以参与办世博而自豪。”胡守钧说。
在远离世博区域大约一两个小时车程之外的虹口区日新小区,早在去年年底上海世博会倒计时500天时,就根据自身情况,主动提出开展劝阻居民穿睡衣出门的活动。时至今日,居委会的负责人已经不愿再谈起此事:“我们现在主要工作不是这个,每(倒计时)100天有每100天的行动,我们是按照上面总体规划来的。现在已经到了‘到马路上劝阻闯红灯’这个阶段了。”
而“睡衣裤不出门,做个世博文明人”的牌子现在依然矗立在齐八小区门口。保安室的工作人员说:这个要一直挂到冬天呢,什么时候没有睡衣族了,什么时候才能撤掉。(张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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