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发展中国家相比较,中国突出的是财富创造的成功
郭宇宽:您怎么看待老百姓非常痛恨的腐败?
茅于轼:我同样痛恨腐败,但我反对用腐败否定改革开放的成果。改革开放的主要成果是给予了人民自由,从而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增长。中国1978年以后的巨大财富是创造出来的,绝不可能是靠腐败,靠掠夺。那些贪官窃取人民的财富,是零和博弈,不能创造价值。
至于腐败,全世界一切发展中国家或多或少都有。中国也不是最坏的。最近透明国际发表各国的腐败指数,中国和印度的名次相同。和其他发展中国家相比较,中国突出的是财富创造的成功。如果因为腐败就否定改革,退到改革前,我不赞成。当然,我们反腐败要坚决彻底,要加强政治体制改革,不让掌权者轻易窃取人民创造的财富。
郭宇宽:您还经常为企业家说话,讲他们对社会的贡献,这好像让人感到片面,听上去忽视了工人、农民的贡献。
茅于轼:我们要感谢企业家,并不是在道德上说每个当老板的就都是好人。富人穷人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我要表达的是,我们社会要尊重企业家这个群体对社会的贡献。企业家精神被发挥出来,是中国文革以后解决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企业家依照市场规律,解决了资源配置的问题。他们把人力、物力、管理、技术、市场用成本最低的方法组合起来,生产出市场短缺的、能够卖高价的商品。这是他们的本事。不错,说财富是工人农民的劳动创造的也没错。解放之初也有工人和农民,大家都辛苦干活,为什么肚子都填不饱?两个时代的差别,主要在于计划经济消灭了所有的企业家。现在有了企业家,财富就生产出来了。所以我不断呼吁要善待企业家,爱护企业家,这是我说话的背景。
找伯乐比找千里马更难
郭宇宽:您的经历在那一代知识分子中非常普遍,是学工程的,后来怎么走上经济学的路?
茅于轼:我真正系统地接触经济学理论已经很晚了,不过我50年代初就对运筹学非常感兴趣。当时我找到一本书,是英文的,里面提到英国人怎么运用运筹学的思维,解决最有效率地发现德国潜艇的问题。那时我恰巧在考虑如何在铁路系统节煤,提高调度效率。
郭宇宽:运筹学是典型的最适用于计划经济的理论啊,而您现在推崇的是市场经济。
茅于轼:你说得对,但是运筹学的目的一点儿也不错,做事情就要最有效。只是计划经济是用计划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就错了。
我坐出租车,经常发现司机踩了油门又踩煞车,费油,很不符合运筹学原理。这可以用最优计划的方法来解决。但是到了经济领域,运筹学就往往失效。人都有弱点,人都有私心,计划经济要和人的私心斗,很难成功。我曾经说过,要说一个国家,最好的制度,肯定是“上帝独裁制”,他又有同情心,又无私,又全知全能,让他来管理国家肯定能管理得好。但问题是人世间到哪里去找个上帝呢?所以还是市场机制更加可靠。
我曾经拿韩愈的文章分析过,他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认为只要有了伯乐,找千里马的问题就解决了。但问题是千里马固然难找,伯乐同样不好找。哪匹马是千里马,只有伯乐才知道,可是谁是伯乐呢?如果有两个人都说自己是伯乐,两人看中的千里马又不同,谁辨真假?找伯乐比找千里马更难。这件事具有极其深刻的意义。我们常把一个困难问题交托给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伟人,认为伟人能够解决它。这种思维造成了过去很大的历史教训。
郭宇宽: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市场经济产生认识呢?
茅于轼:改革开放前,我并没有接触什么经济学理论,但我的一些直觉还是对的,这大概不需要特别复杂的经济学理论,有正常的逻辑思维就可以。比如当时我看到市场上猪肉这么短缺,排队都买不到。为什么农民养猪赚不到钱,想吃肉的又买不到肉?我就发议论,猪肉为什么不涨价啊,价格提高了,农民才有积极性养猪啊。这是凭直觉。结果后来这就成了我的罪状,算是“右派言论”。
郭宇宽:您在那段日子有没有过特别绝望的时候?
茅于轼: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比较乐观的,最苦的时候我也想着,这种荒唐的日子总会过去的。有一次真是很凶险,那大概是1958年的时候,我收到通知,让我准备去东北采石矿劳改,我当时特别绝望,觉得大概会死在那里,都不敢告诉我老婆,怕她担心。结果,我的名字竟被勾掉了。我至今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帮忙,很感激,一直都想找到这个人,可能他已经不在了。那个时候,人心特别坏。讲一个笑话,反右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想找“右派”,碍于面子不好说。有一个人憋不住去撒泡尿回来就成右派了。真是这样,但就是那样的时候,也总是有好人的。
郭宇宽:现在您的一些观点受到很多非议,有的骂您缺乏良知。我知道您每天都上网,平时做的都是些为社会好的事情,看到这些言论,会不会难过?
茅于轼:有人骂我骂得非常毒,我也不知道他们和我怎么结了这么大的仇。有朋友很关心我,给我发短信,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说那是自然。对一个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这点儿算什么啊。再怎么骂我,也不能冲到我家里打砸抢,也不能扣我的退休金,更不能开除我的公职。这个社会今天进步得实在太多了。我现在很幸福,生活条件很不错,每天心情都很好。人家都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家里孩子也很好,太太也很好,就没有什么难念的经。就是现在年纪大了,腿脚没有过去利索,耳朵也背了。我现在还能抓紧时间做些实实在在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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