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震废墟下被掩埋了124个小时后,蒋雨航回到了这个世界上,但往常那种缓慢安逸的生活,已被完全摧毁。这个经历过生死的大男孩的内心,也开始有了隐秘而复杂的改变。他放弃了原本轻松的工作,成了上海消防的一名新兵。不仅如此,他也正在重新适应一个崭新的自己——
坐在上海市郊一个消防部队的新兵宿舍里,蒋雨航费力地回忆着以前的生活:贪玩、调皮、随遇而安。尽管才过了8个月,对他来说,那个从前的自己,已经有些陌生了。
要不是去年5月12日那场地震,他没准儿还是那副样子。
大地震后的第4天,当来自上海的消防救援队员发现蒋雨航时,他已经在倒塌的映秀电厂宾馆底下,被埋了100多个小时。消防战士们又花了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把他刨出来。
媒体开始争相报道这个存活124小时的生命奇迹,采访和慰问的人排成队。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改变。这种改变,只是在内心里隐秘地生长。
变化好像从一开始就发生了。躺在黑暗中100多个小时以后,他透过凿开的小孔,看见了被埋以后的第一抹彩色——消防战士身上的橘红色救援服。
母亲龙金玉第一个感觉到这种变化,还躺在去医院的担架上时,蒙着双眼的蒋雨航突然悄悄说:“我要去当兵。”
两年前,龙金玉费尽唇舌,也没能说服儿子去当兵。那时候,从贵州省凯里市高中毕业的蒋雨航,考上了四川一所专科学校。他觉得当兵太苦,他很知足地读完两年书,然后接受分配,来到都汶公路上的映秀收费站。
在映秀电厂宾馆里,他和两名同事,共享5楼的一间30平方米房间,这是公司替他们租的宿舍。同事都是四川人,一个脾气火暴,另一个很上进。
除了工作日,这个贵州小伙子喜欢泡在网吧里,玩一个叫《魔兽世界》的网络游戏,在里面“杀杀人”。网吧的名字叫“无所谓”,那时,他觉得,这就像他的生活一样。
或者,他和同事们会聚在一起喝酒、唱歌、吃饭,多数是在比较便宜的“肖四饭店”,有时候也会去“霸王渔庄”改善一下。
每天,他反复走在映秀镇唯一一条大街上,碰到下班时间,对面不远处的映秀电厂工人一拥而出,而隔壁的映秀小学,小孩子们刚刚放学,吵成一团。
只是,他安逸的生活,和整个映秀镇一起,被大地震彻底改变。
5月12日这天早上9点钟,蒋雨航下了夜班。他照例没有睡觉,而是转身去了网吧。中午1点钟,他觉得有点累,就回到宿舍。两名同事正在熟睡,他直接倒在上铺床上,习惯性地用他蓝色的被子蒙住头。
不曾想,这是过去的那段生活里,他最后一个有意识的动作。
震动伴随着巨响过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黑暗中,仰面躺着,被子紧紧压在身上,有点窒息。手脚没有被压住,他使劲儿为自己挤出个狭小的空间。
噩梦般的124个小时刚刚开始。
如今,被埋124小时又获救的蒋雨航,已经成了一个传奇。记者们一度簇拥在病床边、家门外,一遍遍问着相同的问题。其中,最让蒋雨航反感的,是“你在下面是什么感受”,以及“你的同事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但他性情温和,从来不善于拒绝别人。他不厌其烦地回答了一遍又一遍,只是有时候,这种叙述会让他觉得痛苦,“你知道,我就那样在里面闻着我的朋友。”他顿一顿,然后慢慢吐出两个字,“发臭”。
一开始,两名同事都还清醒,蒋雨航安慰他们不要怕。他平日里不怎么爱出主意,现在却是最冷静的,黑暗中,他摸到另一个人的手,两只手互相握在一起。
时间过得很慢,外面有人来喊他们的名字,但3个人再怎么大声喊叫,都没人回应。两个同事慌乱地开始哭。其中一个希望,如果他出不去,蒋雨航能给父母带句话。
大概是第二天,两个同事再没有发出声音。蒋雨航一个人躺在废墟里,外面的声音清晰可闻,不时传来建筑崩塌的声音和哭喊声。他感觉不到时间,觉得冷的时候,他把被子裹紧,觉得热了,就掀到一边。后来,他还听见自己的手机没电时发出的声音。
他开始想外婆,她从小把他看大,直到上学,想到哥哥,还有那个曾经的女朋友。口渴难耐的时候,他想起外婆熬的酸梅汁。当然,想得最多的人,还是父母。地震的前几天是母亲节,他还打电话回家,祝妈妈节日快乐。
在明亮的新兵宿舍里,重新提起那些黑暗的时光,这个素来沉稳的20岁男子汉,也开始不安地绞着双手。他一直是个内向的人,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听人说话,却很少回应。
从废墟底下出来后,8个月的时间在他身边呼啸而过,过去慢吞吞的日子突然加速,他觉得有些不适应。
中央电视台组织“中国骄傲”节目,他和其他许多地震新闻人物一起被请到北京。他一次次参加赈灾义演,出席各种晚会,读着同一篇感人肺腑的发言。
从贵州到安徽,各地电视台上轮番播出他的访谈,报纸上反复出现他的名字,连许多网络论坛上,也有人专门开辟讨论区,研究他的籍贯、长相和爱好。
翻看这段时间他的照片,蒋雨航几乎都保持着一个样子,双手低垂,头略低,睁大眼睛对着镜头,没有一丝笑容。但合影者轮番变换,有官员、明星、军人,以及在飞机上认出他来的空姐。
许多细节蒋雨航已经记不清了。他不记得多数见过的人的名字和身份,不记得许多事情发生的时间,更不记得具体采访过自己的电视台和报纸——他甚至从没有看过任何关于自己的报道。
这些关注让他觉得有些厌烦,好在,过去的朋友们给了他安慰,这些人很少问起他被埋的感受,他们只是跟往常一样一起吹吹牛,喝喝酒——蒋雨航只是陪着看,地震以后,他没有再喝过酒。
但有些事情却无法忘记。被埋在废墟底下时,他听到,上面有人喊话,那些口音,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他永远刻骨铭心的,是突然间传来的母亲的声音。
地震发生过后几个小时,在贵州凯里一所职业学院当老师的母亲龙金玉,在新闻里看到,震中距离儿子不远。她也了解儿子的作息,那时候,他一定在睡觉。
“他肯定被埋了。”龙金玉告诉自己。
接下来的3天里,龙金玉几乎不吃不喝。到5月16日,她叫上丈夫和妹妹、妹夫,带上给儿子办后事的钱,坐飞机到了四川。
儿子所在的公司和家人都反对她去映秀。这个母亲已经很虚弱了,上厕所都要人扶着。可17号这天凌晨,她突然间一把推开丈夫,冲上一辆出租车离开宾馆,然后,又随着人流一起,向映秀镇走去。
当龙金玉在路上时,废墟底下的蒋雨航越来越绝望。周围已经开始有了腐臭的气味,外面的声音也越来越少。忽然,他听见有人喊,里面有人吗?
这次,上海来的消防战士听到了他的回答,生命探测仪确认了他还活着。这时候,多数救援工作都已经停止,最先进的风镐和最有经验的战士,都来到现场,救援开始了。
等到龙金玉走进映秀镇的时候,救援已经进行了近7个小时。她一路打听,来到废墟边上。
“这是映电宾馆吗?”她大声问,得到回答后,接着说:“那么我儿子还被埋在里面。”
她报出儿子的名字,然后看到消防战士惊讶的表情。当听说正在抢救的人也叫这个名字,她根本不相信。“二哥!”她用当地称呼大喊。过了一会,她又喊:“蒋雨航!”
废墟底下的蒋雨航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记得自己“忘乎所以地大喊,让她小心点,因为这里很危险。”
废墟上面的龙金玉并没听清楚,但她觉得听见了儿子的回答,“只有母亲能听见这个回答”。
又过了近10个小时,一个大概倾斜45度的洞打通了。第一道光射进了废墟里。一个消防战士头冲下爬了进去,不小心撞在了蒋雨航头上。两个死去的同事,就在他身边不远。
当蒋雨航被拉出洞的那一刻,龙金玉发出嚎啕的哭声,而周围响起一片掌声和快门声。他躺在担架上,长长出了口气。
在蒋雨航刚被救出的那一个月里,龙金玉每天都守着儿子睡觉。他的手机留在了废墟里,可每天有两三次,他都会猛地坐起来,四处找手机。他最好的朋友在地震里失踪了,他把两人的合影带在身上。
现在,龙金玉已经回到学校,聊起这段经历,在电话那头,她仍然不断流泪。有时候,母子两人会凑在一起,分享那124个小时里发生的每个细节。
如今,蒋雨航会主动陪龙金玉逛商场,买衣服,而在过去,这是他最不屑做的事。在家住的几天,从前沉默寡言的他,几乎天天把叮嘱父母保重身体的话挂在嘴边。
龙金玉甚至发现,这个原先什么都不懂的小儿子,已经知道了给家里每个亲人买一件小礼物。她觉得儿子“真的成熟了很多”。
只是有时候,蒋雨航也会想起以前那种安静、幼稚、甚至有点无聊的日子,但那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一遍遍地表示,他并不愿意回到过去的生活。
地震发生后的6月,痊愈的蒋雨航回到四川。原来的工作地点,已经在地震里毁掉了,他被安排到新的收费站工作。他曾经以为,这将是自己一辈子的职业,打算努力往上“爬一爬”,说不定可以“进到交通厅里当个官”。
但这个经历过生死的小伙子,突然间感觉到,“那些金钱和地位,真的挺没什么的。”
于是,他草草结束了工作,回到家里,等到年底,报名参了军。“可能还是有一点点报恩的心吧。”他这样解释自己的选择。
一个月前,蒋雨航来到上海消防,成为了一名新兵,这正是救他的那支队伍。那些把他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上海消防战士,现在有的成了他的班长,有的成了他的连长,还有的是他的指导员。
来上海以前,他穿上新发的军装,又一次回到映电宾馆的废墟边。周围狼藉不堪,拉着警戒线。他告诉母亲,这是来向好朋友告别。
现在,这个新兵训练已经满一个月了。他剪掉了长发,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整理着被子的棱角。他脸上经常露出笑容,偶尔想起过去的事,心里一阵惆怅,别人也看不出来。
过去那个蒋雨航,好像已经被废墟埋掉了,另一个他却走了出来。只是有好几次,他又梦见自己回到映秀镇,和朋友们一起走在街上,他们有说有笑,什么都没有变。(张伟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