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和现实之间,我们站在中间
曾有6月初去过彭州灾区的朋友告诉徐新建,到了现场,很怪,说实话没有太多的感觉,不觉得太惨,也不觉得悲痛。
徐新建给他分析,是因为情感提前透支了。就像网络上有人说的,这段时间流了一生中最多的眼泪。透支的原因,是因为被媒体调动,所看到的是聚焦的东西,加工过的东西,而不是分散的真实场景,结果一到现场,反而觉得平淡,就像戏剧和生活的差异。
在现场,是每一个人直接被激发,是什么反应就是什么反应。而现在我们很多反应是被媒体,其中经过一定的引导,在某种尺度上去释放,或者被呈现。徐新建提醒说,塑造这场灾难,这是一件有危险的事:你到生活当中去,生活就显得苍白、平淡。
而他本人一直在自我提醒:“第一,我要逃避一种图像、媒体呈现的符号式的东西。我不能不相信,也不能完全相信。所以必须走出符号的世界,进入真实的世界;第二,我是选择性地看媒体。后现代理论就讲,公众一定要对媒体有一种消化能力、过滤能力。几千公尺往下跳伞,去救援,多么壮烈,能不震撼吗?但我自己保留一部分原创性的心理,我不用。所以一上路,就能被激活。”
开车去都江堰,看见路牌,蓝底白字,写着“聚源”,徐新建顿时就觉得脑袋一麻。媒体上看见很多关于聚源的惨状,但那个聚源是不能够有所在的,是虚的一个存在。现在,真实的聚源,就在这里。
到了都江堰,联系好的人带着他们四处走。慢慢看,听人慢慢介绍情况,他感觉到,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电视观众,不再完全是通过别人的眼别人的口来看来报道自己身边的一件大事。
安置点内,当天室外温度大概有三十四五摄氏度。徐新建想进帐篷去看看,一探身,几乎是砰地被弹了回来:里面起码有四十几摄氏度,热浪稠密得成了一道有形的墙。
“这就是现场感,这就是真实的灾后生活,不一样的。”他说。
那么,电视镜头里显然是一个被切割的世界。在目前这种社会分工甚至是资源垄断中,普通民众对现实的认知是很苍白的,这让徐新建为人类学救灾特别课题的田野记录找到了另一种定位:媒体的记录是有漏洞的,媒体和现实之间,我们站在中间。
成都人,灾民?
到都江堰、彭州,成都人总说是“去灾区”。可谁又能肯定地说成都市里就不是灾区呢?
博士生李菲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她能感受到成都人在地震后的那种尴尬。“我们看汶川、都江堰,认为那里是灾区,我们在救助。但实际上对于整个外围,我们是灾民,在被救助”。
她在小区楼下做了一个调查,受访的人当中,有的认为自己是灾民,有的认为自己不是。凡认为是的,都有外在文化指标。有人说是因为外地朋友打电话来慰问,你们灾区咋样啊。还有人是因为移动和联通发了通告,这期间手机欠费了也不会停机。
看到这个,哦,我享受了灾民待遇,所以我是灾民。
与此相对应的,是李菲认识的一个女孩,老家在什邡重灾区,房子都垮了,但她一直不认为自己是灾民。到震后第十天,政府开始发放救灾物资,她在领到物资那一刻才意识到,哦,我是灾民。
灾民这个概念迅速成为一个调节杠杆。“它调节所有人的情感投入、全国的关注重点,调节物资调配,包括政策倾斜。比如,同样的一个救灾帐篷,我就觉得我们成都是灾区,那成都人用了这个帐篷为什么不行呢?”李菲反问。
她指的是前段时间在成都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事件:一些小区内发现了印有“救灾专用”字样的帐篷,市民们一拥而上,拍照,放上网,查车牌号,查身份,开始“追杀”。
李菲觉得这种现象“很不正常”,灾民明明是一个范围可以被界定的概念,但这个时候它被道德化了。帐篷本来可用可不用,没有一个绝对的界线,但一旦上升到道德层面,你一旦用了,你就要被“追杀”。
“那是否意味着,成都人自己有清晰的划分,在成都市区范围内不能自认为是灾民或者享受灾民待遇?”记者问。
“问题恰恰在这里。成都人的自我定位极其模糊,是症状性的。别人认为他是灾民,他认为别人是灾民,在这个夹缝当中,他的认同会往两边走。灾民这个概念看似客观,最后变成了一个主观选择的结果。”李菲说。
“那你自己怎么认为?”
“我觉得,我是。”她几乎没有犹豫地说,“灾民有几个指标嘛,可能有人身伤害,经济上的损失,但其实还有心理伤害这一层。只要你的常规状态被打乱,你都应该被纳入这个范围。当然,我们国家的标准只有物质层面。”
灾难过后的灾民化过程,构成了一个文化事件,从人类学的角度看,这提供了认识人类社会的极好契机。至少,李菲相信,这样的田野记录足以深化人们对一个城市及其市民的认知。
你毕竟是一种被过滤了的痛苦,别人却是直接面对
李菲自认为,自己作为成都人的经历非常有价值,“因为大家在关注灾区的时候,就把成都忘了”。然而这样一个“极有意义的题目”,却在她去了一趟都江堰的受灾群众安置点后,非常坚决地换成了另外一个。
在都江堰,由于有当地工作人员接应,他们“很有幸地”进入到了一般人进不去的安置点。
安置点内,一个都江堰原来比较成熟的社区被集中安排住在露天帐篷区。帐篷里热得难受,几十号人,聚在外面聊天。话题有很多是抱怨。李菲马上就晓得,这个点很值得关注,“因为你可能会遇上个人、零星的家庭,但在灾后还能保持一个小规模社群的状态,太难得了”。
遗憾的是,管理者并不喜欢这样保留了原有结构和功能的社群,认为他们“抱团,不服从管理,总有自己的一套”。所以这个社区正面临被迁出或拆散的命运。
看她挂着相机,这些人以为李菲是记者,于是抱怨给她听。安置点里听到的看到的,使李菲觉得“受了刺激”,因为很多状况,和之前通过媒体了解到的,并不完全一致,比如管理秩序。“这个我恐怕不能详细去阐述了。”她有些抱歉地说。
这个过程中,一个老大爷瞅准机会拦了她三次。老人“看得出是五六十年代的知识分子,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腹部有伤,由于手术后养护不当和没休息好,伤口已经开裂、翻红。老伴有高血压,正躺在一边。老两口因为到安置点晚,没分到帐篷。老伴被一家帐篷收留,他白天闲逛,晚上就去混帐篷,今天这家,明天那家。
头两次,他在李菲身旁说自己的情况,没提要求。但李菲知道他对自己有期待,而田野调查是要避免这种情况的,所以把持住了,回避他,不搭话,“眼神都不和他碰”。
第三次,他又来了,想说点儿什么的样子。
“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没有办法,一步一步到了那个情境,你晓得要是不那么做,肯定回去觉都没法睡。”李菲决定要“打抱不平”。
当时安置点内正在分活动板房,要求根据帐篷号登记。她上前问一个工作人员,“请问他这样的情况怎么安置?”
“问对面那个。”甩过来一句。
对面那人眼都不抬一下,“这个下来再说!”
“啥子呢,下来再说?下来好久呢?”李菲没退。
那人转过来跟她打了个照面,见挂着相机,有点儿慌,“主要是现在太忙了,他的情况下来再说。”
李菲跟进道:“耽误你两分钟时间,麻烦你给这个老人家讲清楚,到底需要哪些材料,他好去准备。”
那人给老大爷讲了。老人对李菲千恩万谢。“他不这样还好,这样我就更难受了。我晓得我干预了。我脑袋里当时就是这个词。学科术语马上就在头脑里转,糟了,干预了。但我想,管他的,干预就干预了,反正我的调查主体上并不受影响。”
但导师徐新建却不这么想。他判定,作为一名人类学的田野考察者,李菲的工作心态和方式已经影响到了调查质量。因为人类学者要了解的是,这个地方平时是什么样子,没有自己在的时候,它是如何运行的。“如果我们去了,对那里指手画脚,实际上已经改变了那个地方的真实情况。那还怎么深描呢?已经没有办法深描了!”
这涉及学科规矩。人类学对社会记忆的保存,对口述现场的采集是有一种敏感性的。新闻有导向性,而人类学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保持价值中立,主位客位结合,尽量不作道德评判。
所以此次人类学救灾特别课题一开始就明确:不要介入讨论,不要轻易下结论,要原封不动地、完整地、立体地、客观地记录,为今后的人认识这个事件和这个地区发生的这些情况,提供其他方面所难以获取的真实。
“这些原则是人类学本来就有的,这次我们只是重申了这些原则。因为我们的学生容易激动,会有一些情绪,直觉的判断是同情老百姓,觉得官僚一般是有问题的。但实际上,人类学者在安置点,应该是第三方的角色,既不偏听受灾群众的抱怨,也不完全轻信组织者的表白。这才是对这门学科身后的公众负责。”徐新建分析道。
无论如何,李菲在都江堰安置点所受的刺激,都促使她在3天的“亢奋期”内,写出了数万字的调查报告。
她说:“作为成都人的经历肯定要写,但我必须把这件事摆在前面,因为它让我有一种职业和道德上的双重责任感。成都人,你不管作为灾民也好,非灾民也好,处在什么样的夹缝当中,但你的痛苦毕竟是一种被过滤了的痛苦。别人直接面临的是烈日、食物状况、没有隐私权,包括出入自由。”
李菲的题目是“灾民安置与社群重建”。这是震后一个非常引人关注的话题。四川大学教授赵毅衡在一次人文学者座谈中,曾专门论及此。
地震中,个人会被切断社会联系,被“原子化”,这时能否度过,比如震中区的人在被深埋后能否保持镇定,靠的是个人品质。而社群能不能组织起来生存、自救,则要靠集群品质。
赵毅衡说,他非常想看到有关社群的深入报道,比如汶川被隔断了两天,汶川人民是怎么样集合起来的?一个村子被隔断了,那么村子里的一两百人怎么过?这个时候领袖怎么产生?凝聚力怎么产生?一个学校的人,校长如果消失了,余下来的人是怎样集合起来的?
社群受灾,若能自动做出良性有序的基本反应,如骨干分工、食物分配、居住安排等,那么他认为,这个民族就是有希望的。“为什么呢?”赵毅衡自问自答,“因为我们随时都可能被隔断,比如飞机失事,比如在外国遇到暴民。那么,这个时候人群靠什么方式凝聚起来?我说的不是民族凝聚力,也不仅仅是个人品质。社群凝聚力是一个民族真正的素质的表现。”
关于这场大地震,从国家到个人角度的思考已经不少。赵毅衡提出,在民族团结精神与个人镇定力之间,还应当更加关注一种社群凝聚力。“中国人是不是还像孙中山说的那样是‘一盘散沙’?我觉得主要就是要看是否具有这种社群凝聚力。”(徐百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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