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大地震刚刚爆发的时候,媒体在该不该反思的问题上,一度出现了不同的意见。有的认为在救灾压倒一切的紧要时刻,不妨先把尖锐的反思搁置一边,先拯救哀哀欲绝的生命,反思后置。也有论者结合以往大的灾难事件的走向认为,只有进程中的反思才可能有人听,事情一过,只剩下掌声雷动的表彰了,谁还会反思?
前者让我想起了人们关于五四时期救亡与启蒙的争执,救亡最终压倒了启蒙,所以我们一直有一种“启蒙”的情结。而后者,因为例证过于充分,每每能让所有的人无话可说,在以往的一些突发事件面前,我们确实没有进行过像样的反思,事件发生中不可能,时间结束后果然只有欢呼的声音了。反思“不合时宜”,那么反省呢?
我看到6月2日《南国早报》的一篇文章,该报记者说:“……在越来越多的人想方设法赶往灾区时,我却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见面’仅3天的黑水。”为什么?“我想为灾区帮忙,却需要更多的人为我而忙碌。”“我不得不为我耽误了灾区领导和受灾群众的时间、占用了县里的救灾资源而深感自责。只有离开,才能终止这种耽误。”
这是我自从地震发生以来看到的最真诚的记者反省,记者对因为采访而带来的骚扰歉疚不安,这种歉疚始于职业道德的考量,而终于职业伦理的反思,从而上升为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内心拷问。为什么记者就天然的认为自己总是在帮忙,而只有别人才应该反思呢?那种凑热闹式、作秀式地一哄而上,难道不应该认真反省一下?
我欣赏这种拷问、这种反省。这是主动摆脱“意图伦理”上的一次可贵努力。长期以来,我们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认识上的惯性,只要相信动机是美好的,意图是正确的,目标是正义的,无论程序和结果怎么滥施,这种意图支配的行为都能被容忍。
在“意图伦理”驱使下,粗暴往往战胜理性,功利每每成为旗帜,风气所及,习焉不察,而沉默的大多数也在这种风气驱使下,更加噤声。我们看到,受访者会在预先设置的“正确”议题诱导下,满嘴假话大话空话;采访者会一门心思按照自己的思路打断采访对象的话语;有些电视主持人甚至根本无视对方的存在,自己滔滔不绝……
学者王元化生前曾提出坚决反对“意图伦理”。他指出,我们必须破除“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遗留下来的四条——意图伦理、庸俗进化论、功利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只有这样学术才能走入正常的轨道,让更多的人真正来追求学问,追求真理,我们的民族就有希望。只是,这样的任务过于艰巨,往往成为旷野里的呐喊,消逝在风中。
记者每天面对着滚滚而来的社会现实,往往以社会良心自任,可以说,勇于反思社会弊端、能够反思社会弊端本身,就是这个职业的基本伦理所在。但是,我还认为,这样的反思一样可以且应该适用于自身、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也就是说,啄木鸟不仅应该敲击客体,更应该勇敢地面对自身的痼疾反省,下嘴不嘴软。
周作人在说到文学的功用的时候说,“我觉得文学好像是一个香炉,他的两边还有一对蜡烛,左派和右派……”我想,一个有良知的记者、媒体的两边,同样应该有一对蜡烛,左边是反思,右边是反省。(胡印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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