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那种焦灼的、期望的眼神,甚至会跪在你面前,他们把唯一的希望给了你,我很想去改变,可是我无能为力,我甚至不敢看他们的眼睛。——许兴国
都江堰,有着2000年历史的文化古城,世界自然文化遗产。此次地震,二王庙、青城山等著名景观遭受重大损伤,死亡人数为3075人,受伤人数10560人,失踪512人,受灾人口达到58万人。仅房屋倒塌造成的损失就达300多亿元,预计总体直接经济损失将超过800亿元。此外,道路等基础设施损毁较严重,整个城市的道路体系受到了很大的破坏,产业发展也受到了致命性的打击。都江堰市市长许兴国:38岁。“5·12”地震那一天,距离他当选都江堰市长不到半年。
灾难突降:最为艰难、刻骨铭心
南都:你是我采访过的受灾区县县市长中最年轻的一位。当这个灾难来临的时候,你扛得了吗?
许兴国: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对我影响最大、最艰难的一件事情。前所未有,刻骨铭心。
南都:当一切改变的时候,你有过惶惑吗?
许兴国:地震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中巴车上,去一个乡镇,那里有一个农村改革研讨会等待着我,忽然感觉车在起伏,就像在大海上颠簸,我们以为轮胎爆了。停下车,就发现旁边很多农房在垮塌。我四处打电话了解情况,但是所有的电话都不通,我们就作出决定,返回市里。
南都:当时你还不知道灾难的实际情况。
许兴国:没有。只是知道很严重。我们马上做了一些应急性的部署,比如维护交通秩序,分配干部了解各地受灾情况,马上组织自救,另外跟成都市政府取得联系报告情况,当时只有公安局一部电话可以向外打得通,这个电话就成了我们跟成都、省里联系,甚至是温家宝总理坐镇指挥的唯一通讯工具。
南都:幸运的是,都江堰距离成都最近,交通也没有阻断,因此成为温家宝总理和救援部队最先到达的地方。
许兴国:但我还是感觉非常困难。主要是因为通讯不畅,指挥体系不能马上形成,安排工作比较零碎。就算我了解到各个点位的大致情况,但是整个城乡还是不断有人前来报告,哪里情况危急。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市政府成为老百姓唯一的求救点,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
深感负疚:不能让遗体压废墟里
南都:你当时的感受是什么?
许兴国:压力很大。我有一种负疚感,我觉得我对不起他们。我特别特别的压抑,这个压抑在一两天以后,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好像我在跑步,我想努力跑得快一点,想跟时间赛跑,可我的脚步怎么都迈不快。
南都:时间越长,意味着生的希望越渺茫。
许兴国:这里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跟时间赛跑救活人,第二个阶段是跟时间赛跑挖遗体,这个时间也不能长,这对家属是一个交代。还有就是我越来越体会到救援的专业性的重要,(需要)专业的人员,专业的设备,不是靠一腔热情就能把人救出来。我们缺乏的就是这个。这使得后来我们知道有人在活着,可是我没有能力把他救出来,这是我最痛苦的地方。
南都:这种场面你看到了吗?
许兴国:有。有一个点,我们甚至派过若干支力量去,都拿不下来。有的楼是整体倾斜着压下来,人就在下面,你必须想办法定向爆破,精确计算,否则没办法施救。我的体会就是,越懂专业越懂技术,救的人越多。但是现实是,每得到一个受灾点报告,就好像在我心里又增加了一块砖,不断地压,不断地压。
南都:有时候,哭是一种宣泄的方式。
许兴国:但是这个时候,哭已经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那种感觉和回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但也是我一辈子也不愿意再想起的。某种程度上,我努力想去改变这种现实,甚至我知道我很可能救不了他,但是我还是要尽我所有的力量,全力以赴,尽力去做。
南都:为什么?
许兴国:因为不去做,我就不能原谅我自己。事实证明,我们做的这些措施还是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最初我是无人、无设备,后来经过上级政府和党中央,各种救援力量赶过来,我开始有了力量,但这时候管理又成为很大难题,因为人员不是我的,力量不是我的,设备不是我的,但我必须支配它,这个体系,我们慢慢建立起来,后来建设得非常好,非常有效。
南都:你这种压抑,到什么时候才开始得到缓解?
许兴国:一直持续到那些危楼有解决方案的时候。大概是4天以后,活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但我还是非常压抑,因为我急需要把危楼下废墟下的人都取出来。我觉得我不能让遇难者的遗体还长久地压在这个城市的废墟和风雨里。
南都:是因为良心吗?
许兴国:一种良心,一种责任。这个工作做不好,家属的情绪会更不稳定,更悲痛;还有,我们也要对得起死者,对得起这个城市,尽快消除这座城市的惨痛阴影。
(旁白:地震后,都江堰上游紫坪铺水库的安全曾经让无数成都人担心,此次地震的烈度,已经大大超过了紫坪铺水库建设时的抗震烈度。如果一旦大坝溃决,整个成都将被淹没。)
南都:地震发生以后,你担心过紫坪铺水库的安全问题吗?好多人都捏了一把汗。
许兴国:这倒真的没有。因为我相信科学。因为我是学工程的,我知道紫坪铺的建设,必然有个安全系数,比如抗7度烈度,建设的时候安全系数会放大到8度以上,在工程方面,如果要求承载100吨,那么设计的时候,可能为了安全起见实际上可能能承载150吨。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要求是(抗烈度是)7,我们肯定不会就按照7来做。
我们第一时间也和专家去检测了,事实证明水库是安全的。
聚源中学:怀疑校舍建设要有证据
(旁白:跟很多受灾县市一样,在这次地震中,聚源中学、新建小学等三所学校和中医院是受灾最重的地方,其中三所学校有上千名学生死亡。)
南都:我到每个受灾县市去,都不得不问一个同样的话题,我们的学校应该不应该更牢固一些,它们的倒塌,除了天灾以外,有没有别的隐患存在?当孩子们的家长追问的时候,你觉得有压力吗?
许兴国:现在是非常时期,学生家长应该支持我们,让政府全力去做好受灾群众的安置工作。但是如果他们认为学校建设有问题,一个是理智冷静,一个是依法处理。如果确实有证据,这属于有问题的工程,我们坚决处理,绝不姑息。但是一定要有证据而不能凭着感觉。因为地震属于天灾,波的传递是无法用一条线,也无法用现有的科学知识来解释的,如果是正常使用中倒塌,那就很容易说明问题,但是在地震中倒塌,就很难解释。
南都:现在很多学校需要重建,我们是不是需要让孩子们的学校更坚固一些?
许兴国:我们正在全面实施我们的标准化建设,抗震能力非常强,这次20多所学校都挺过来了,这次倒塌的都是标准化实施以前的房子,由于历史原因,可能坚固性会差一些。
南都:从你的感情上来讲,你会不会对孩子们聚集的校舍更多一些注意力?
许兴国:这是肯定的。我们首先考虑的就是公共事业建筑标准化,统一的标准,更高的要求。
景区损伤:二王庙青城山主体还在
南都:这次地震对都江堰市的旅游产业损伤很大,我也知道你一直兼任都江堰市旅游景区管理局局长,你怎么看待这次伤害?
许兴国:从目前来看,对旅游影响比较大。对景区设施、古建筑文物的破坏都是巨大的,但是过去两年我们已做了很多保护性的测绘,未来的恢复重建还是有信心的。
南都:这种破坏,是不可修复的吗?
许兴国:有些是毁灭性的,但是我们可以根据原来掌握的资料重建,本来这些古建筑也是每年都有维修的,看起来整体没有变,实际上里面很多材料已不断更新,只是这一次范围更大。二王庙、青城山后山等景区受损严重,自然风景有一定变化,但是主体还在。
南都:以前都江堰是个欣欣向荣的旅游城市,现在我看到的确是商业停滞,店铺关门,一片疮痍。
许兴国:现在正在陆续恢复。都江堰已经算恢复得比较快的了,一些店铺还不能营业是因为它所在的楼房还没有经过评估机构评估,它还能不能继续使用。
南都:根据现有的评估结果来看,都江堰要重建多少楼房?
许兴国:超过50%.剩下25%需要加固才能使用,25%可以直接使用。现在从国家,省,到我们,都在研究,都江堰的下一步恢复重建该怎么走,现在我们除了建设活动板房以外,已经在选点准备建设长期的救助性安居房,我们都在想,如何把群众的安居房建好,速度要加快,再加快。
南都:对一个人口超过20万的城市来说,重建超过50%的房子,也是一项艰难和浩大的工程。
许兴国:我到安置点去,看到受灾群众愁眉苦脸,我就很沉重,但是看到他们笑,我就很愉快。我只觉得时间紧迫,要努力再努力,要让他们只有笑,没有悲伤。虽然现在做的难度很大,但是经过这场浩劫,我觉得再大的困难已经不算什么了。我们都活下来了,还有双手,有什么能比活着更好呢?还有什么困难是不可战胜的呢?
-论“撤干”
特殊时期对干部有特殊要求
●旁白:5月18日,都江堰市委市政府作出决定,4名领导干部因救灾不力而被撤职。其中,该市民政局原副局长肖蓉被指在地震灾情统计工作中不正确履行职责,不及时、不科学统计,导致统计错误。
南都:这次地震也是对干部队伍的一个严峻考验。你对你手下的干部的表现,满意吗?
许兴国:说实在的,这支队伍很好。在最初混乱的情况下,不召即来,来之能战,受灾轻的就组织力量去救灾情重的,当时都是自由组合,看似无序其实很有序,救人、救人,抢险、抢险,这个目标就是最大的序。总体上,我是很满意很喜欢这支队伍。
南都:那为什么还会有4名干部被免职呢?
许兴国:大灾面前显素质,大灾面前现作风,这几名同志没有经受住大灾的考验。
南都:这个时候去处理干部,合适吗?是杀一儆百吗?
许兴国:就像战场上,不允许有失误。这是特殊的时候做出的特殊处理,特殊的时候,对干部更有特殊的要求。说杀一儆百不合适,我们不会为了警示其他干部而去“牺牲”任何人。
南都:不怕有错杀嫌疑?
许兴国:免职决定是慎重的,是集体研究的结果。
本版文/图:本报特派首席记者 姜英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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