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赤身裸体的病人拉出来
5月12日,星期一。按例,早上8点是医院的晨会时间。
“注意瓦,掉下来好多次,小心砸到人。”……院长薛俊峰讲话。医院位于成华区八里庄53号,一条约6米宽的小巷把它藏在深处。院里只有一幢修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两层楼房,白砖墙,青瓦顶。
中午,薛俊峰接到区卫生局的电话通知开会。下午2点,他到两站路外的门诊部拿资料。下午2点28分,薛俊峰转回,走到了小巷口,他被吓了一大跳:几十个病人叫着、舞着从楼里跑出来。人潮中,几个“白大褂”对一些病人连拉带拽,不时抬头望天。“着火了哇?”薛俊峰也抬头往上看。这时,他脚下一软,地在晃!右边,一栋三层高的砖楼像醉汉一般,东摇西晃。
是地震!薛俊峰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一个病人的手,拖着就往外跑。
在仓库拿东西的李晓梅意识到地震后,马上冲进隔壁病房,她知道,70多岁的邓林祥大爷肯定还睡在床上。“他最喜欢赖床。”如她所料。她掀开被子,邓林祥赤条条躺在里头。“十多年都这样,睡觉脱得一丝不挂。”但邓大爷心里还是知羞,不穿好衣服绝不出门。李晓梅拉他起床,害羞的邓大爷使劲往后犟着脖子,怎么都不肯离开被窝。楼板“咯吱咯吱”响,“完了,这次是要和他一起洗白了!”李晓梅直冒冷汗。
所幸,又冲进来两个女护士。一个拉,一个推,总算把他弄下床。好不容易把邓大爷架到医院大门口,一看这么多人,老人又不乐意了,挣扎着呜呜大叫。大家只得心惊胆战地缩在院子的角落,给他套上衣服。
副院长刘碧怀也遇到了这样的事。她把一个病人从楼道尽头拉到大厅后,又冲进去拉其他人。结果,当她搜寻是否有病人还留在房里时,却看到这个平时以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当作娱乐的病人正慢吞吞往回走,急得她赶紧将人再次拽出去。
薛俊峰没有冲进医院去救人。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些已经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他们不会安静地等在外面,或是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如今,外面车辆堵成长龙,人聚集在街道中心。在如此混乱的环境里,就算跑掉一个病人,那也是天大的问题。
他组织先出来的一批医生,手牵手,排成人墙,将巷子外到立交桥之间约20多平方米的空地包围起来,把病人护在其中。他记不得是哪位医生,冲回还在摇晃的楼里,找了条长绳,将空地围了起来,他这才腾出一些人手照顾病人。
这些病人一到陌生的环境,变得狂躁不安。“叫他坐,他偏要站。有人挤到他了,就开始吼,然后两个人对骂。”普通的医护人员劝不住,只有他亲自出马。“病人对院长有种天然的畏惧,平时‘帅院长’‘薛爸爸’叫得挺亲近的。”他一开口,病人才逐渐安静下来。
其间,有病人想掀开绳子钻出去,被喝止住了。“还好,我们病人比较听话。”薛俊峰心有余悸地说,如果当时77个病人集体发难,他们肯定拦不住。
余震还在继续。3点过,薛俊峰忽然想到一件要命的事——吃饭。这个时候,普通人可以不吃不喝。“但他们不行,到时候就吵到要吃饭,不给吃饭要拿筷子敲碗,时间掐得比钟还准。”食堂工作人员“大李”说。医院决定马上进厨房做饭。
“大李”在离门不到1米的地方战战兢兢切白菜。她专门接了一桶水放在旁边,水一摇,她赶快跳出来。等水面再次安静,她又冲进去一阵狂切。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难切的一盘菜。饭好了,48名工作人员都没吃饭,一个一个把病人盯得死紧,怕稍微一松懈,又有人要跑。
晚上10点过,医院派两名医护人员回医院,把床垫一张一张地抬出来。空地不大,只能几个病人挤一床垫子。48名工作人员一夜无眠。因为许多病人都不习惯和人同睡,于是又重复着下午的场景——大吼、对骂,然后薛院长“出山”。此外,医护人员得随时帮病人们盖好被子,怕他们感冒。
5月13日凌晨4点,医院接到区卫生局领导的电话,说可能要下暴雨,要把病人照顾好。没过多久,果然飘雨了。2个小时后,125人开始转移到医院的一个门诊部。100多人挤在不到200平米的房间里,房间被铁丝网封闭,无法开窗透气。即使两台电扇加一台空调不停吹,满屋的汗味加狐臭味还是闷得人不敢大口呼吸。
已经40多个小时没睡觉的薛俊峰眼皮直往下搭,可眯了不到半小时,他又醒了。“胸闷!”他说,房间里的温度快赶上三伏天了,有两名年老的病人出现了中暑现象。要赶紧换个地方。他对自己说。
成华区卫生局局长王文专门陪着他去找地方。第一次去的是保和社区内的一区级文物保护单位。木头架构,木头雕窗。“算了吧。”他苦笑。许多病人要抽烟,“一个烟头就可能把这个毁了”。
第二次是到八里庄居委会办公室。这是平房,大厅后有一个院坝,7、8间独立的房子,空气流通,只有一个出口,容易把守。“再看看吧。”薛俊峰不是不满意,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占去别人的办公地点。
第三次找的是家位于龙潭的农家乐。老板问他们做什么。这个四医院里有名的老实人第一次骗人了:“我开培训班。”他说,要是说实情,别人肯定不肯租给他。但他最后还是没有租下这里。“3万块一个月!哪有这么多钱啊?”他说,医院地板和墙都裂了,得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
他去联系过一个建材市场,“倒是便宜,六七千一个月。”不过,他老实说了租房的用途后,马上被老板扫地出门。
只得又回到八里庄居委会。透过大厅的落地玻璃,看到一院子的人,有的在读报,有的抽着烟走来走去,有的聚精会神收看电视上的救灾报道。若不是醒目的蓝白条纹衫提醒着,这是一群精神病人,那还真是一幅不错的闲适图画。
薛俊峰是阿坝人。老母亲在马尔康;汶川县医院有他工作了14年的亲密战友;家住映秀的小孃前不久被送到成都某医院,他还没来得及去看;伯伯已被证实在地震中遇难了。他没有时间去打听亲人的现状,只能遥问个平安。“我最对不起的是我老婆。”地震那天,老婆一个人在租住房内。“那是五六十年代的老房子了。”看到医院70年代的房子都摇晃得如此厉害,他当时甚至想到,自己住的那楼房多半是不保了。“想回去看啊!但怎么走呢?我是医院的指挥者,是主心骨,我走了,其他人不是乱成一团?”
地震发生后,副院长刘碧怀忙得两天没合过眼。记者在采访薛俊峰时,她坐在旁边沙发上睡着了,连叫几声都没醒。“前几天,她丈夫在空管处指挥车时,摔成脑震荡,她也只是回去看了一眼,又跑过来了。”薛俊峰悄声说。(记者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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