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讨回一套应得的37平方米回迁房,他奔波10年,跑了数百趟,一次又一次被“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他把讨房经历写成日记,如今日记已有厚厚4本,达 100多万字,但讨要的住房却还是没有着落——
一双粗糙的大手,蘸了蘸口水,小心翼翼地将9张盖着鲜红章的购房收据一一铺开,然后把收据单深深的折叠印轻轻地抚平。“这是我的命啊!”70岁的赵殿武说。
每次政府的人要看这些收据原件,老赵就从档案袋最里头慢慢掏出,慢慢展开,双手紧紧捏着收据中间,远远地给人看。
“这可是我跟政府的契约,怕被他们抢了去。讨了10年房,早不相信他们了。”老赵说得斩钉截铁。
按照这些收据,老赵本该在10年前就拥有一套37平方米的回迁房。但该付的钱早已付了,房却迟迟拿不到。10年里,老赵不停地在讨房,每讨一次,老赵都在日记里记下一笔,如今,这些日记已有厚厚4本,多达100万字,但那套房至今还没有落实。
这位沈阳薄板厂的退休高级工程师,几十年里,似乎总在为房子进行漫长的等待。
在1994年以前的30年里,他等待着换房子。那段时间,一家8口人挤在两间小平房里。4个女儿挤一个炕睡,炕的一角是烟囱,一下雨,雨水就顺着烟囱流,她们不得不挤成一团。6个孩子做作业也是千姿百态,窗台上趴着,炕上跪着,灶台上蹲着。那时赵殿武就天天盼着有个大一点的房子,能在地上摊开1.2米长、0.6米宽的图纸,让他画画算算。
他等来了拆迁。1994年,老平房被推成平地。按政策,老赵一家应分得一套三居室和一个单间。4年后,老赵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供他摊开图纸的家,但他不再需要图纸,因为前一年他退休了。
不过自从1998年分到一套102平方米两居的房子后,应得的那个单间却没了下文。那套两居室,一家人住着仍嫌拥挤。大儿子一家3口住西屋,小儿子一家3口住东屋,而同床共枕了43年的老赵夫妇只好分居:老赵睡在客厅0.6米宽的沙发上,老伴睡在客厅地板上。老两口希望能有一个儿子出去单过,可市区的房子每平方米均价5000元,买不起。老赵就只好天天企盼37平方米的单间能落实。
为此,10年里,老赵跑了几百趟旧改办(沈阳大东区旧区综合开发改造建设办公室)。1994年至今,旧改办搬了7次家,搬得最远的时候,老赵要倒3趟公交车,来回3个小时。每次搬家,老赵“比邮局和114台都知道得快”。
如今,他用铁丝绑着一条腿的老花镜重重地敲着厚厚的4本日记,说:“都记着呢,是他们亏欠我的。”
那是一个蓝皮的账本、两本印有沈阳薄板厂字样的红皮笔记本以及一本黑色笔记本,这4本日记里,记的基本都是流水账,没有心理活动描写,只有干巴巴的事实罗列。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是同样的话:“没等到人。”
从1998年开始,老赵一进旧改办就问:“一个萝卜一个坑,为什么会没房子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交了,可房呢?”
这样的话问了几百遍。这期间,旧改办换了5任领导。老赵一一目睹了旧改办的人事变动,甚至上个星期还是这个主任的老面孔,下个星期就换了一张新面孔。
对老赵的问话,旧改办第二任主任的解释是,前任做的埋汰事,把3栋回迁房擅自卖给某厂当职工宿舍,房没了,钱也没了,还欠了外债,丢下这个烂摊子。
“于洪区有一套旧单间房,行不行?”他问。老赵一听就急了:“不行,我要原地回迁房。”
他清楚地记得,1994年,在中捷友谊厂俱乐部动迁大会上,政府当众宣布原地回迁。“政府在那么大的屋说的话,能不算数?”老赵反问道,眉头拧成了疙瘩。
因为不接受变通,老赵成了某些人眼里的“不合作者”,倒是一些“合作者”得到了不是原地回迁的房子。
老赵一如既往地跑旧改办。仅1998年8月的一个星期,老赵就跑了4次。“等有信我通知你,不要总来追了。”对方回复说。但没出几天,老赵又来了,得到的回复仍然是“你回去等着吧,有信一定告诉你。”
10年来,全家人就连小孙子都能看出“爷爷今天讨没讨房”。因为每次讨房回来,老赵都不说话,脑袋几乎扣在大碗里,闷头扒饭。等夜深了,孩子们睡了,老赵就在沙发上摊开他的笔记本,卷烟,抽抽写写,直到凌晨一两点。“心里堵,卷的烟有劲,红梅的不得劲。”老赵皱起眉说。
一度老赵曾看到希望。2002年9月9日,日记上这样写着一句:“看来400多次的讨房,终于有了些眉目。”因为这一年年初,旧改办换了新主任。“欠人家的房子,花钱买也得给人家!”“砸锅卖铁也给你房子。”新主任这样表态,又关照说,“具体情况我刚接手,不清楚。你找××,让她找我说明情况,然后你再来。”
“砸锅卖铁的话,他可是说了两遍啊。”老赵嘟囔着说。
那段时间他跑得更勤了。最频繁的两个月,老赵几乎每隔两天跑一趟旧改办。有时候一天上午跑一趟,中午回家垫口饭,下午再跑一趟。
10年间,老赵在旧改办门房齐师傅眼皮底下,出入了7年。一般人进旧改办,门房都会问上三言两语,但老赵这张脸“已经成了通行证”,出入从没人拦。
很快老赵就发现自己空欢喜一场,他听说旧改办只剩下几个人,工资都发不出,连取暖费都拖欠。眼看旧改办快要黄了,老赵火急火燎地去找区长。区长说,那你怎么才来呢?房子呢?盖的房子都哪去了?谁管的?你去找某某,让他把你的情况和有关动迁手续的复印件都给我拿来。但旧改办说,材料前年就交给区政府了。区长却说没见着。老赵又问区长,我把材料交给你行不?他说不用,你让某某给我拿来就行了。说完区长走了。这事又没有了下文。
2004年一整年,旧改办就剩两三个人办公,老赵去了几十次。
2005年,旧改办只剩一个人值班。
这一年,旧改办转为大东区建设总公司下属单位,人事又发生了变动。老赵找到建筑总公司,对方挺客气地说:“到204找薛军,他负责办。”找到薛,薛让老赵把材料再送一份来,听消息。但跟此前无数次一样,又没了消息。
老赵日记里最频繁出现的字眼是“等”。找不到人,老赵一等就是几个小时。有时他跟旧改办唯一一个值班人员,两人干巴巴地枯坐着,“时间像踩在心尖上过”。等得最久的一次是8个小时,从早上8点等到下午4点,起初老赵在走廊站着等,然后靠着墙等,后来歪在楼梯拐角等,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老赵的很多个上午都是连轴转:7点送孙子上学,8点准点到旧改办,从旧改办出来买一家8口一天的菜。起初老赵骑自行车跑旧改办,如今已经换成了电动车。几百趟跑下来,老赵说,“讨房这事”占据了他10年精神领域的70%,他始终处于“压抑的状态”。
这位老工程师没想到,自己退休后,因为讨房,竟然“比上班还辛苦”。10年里,老赵没去旅游过一次,也没打过一次麻将,玩过一次扑克。社区有老年人活动中心,可他只去过两次,还是被中心主任生拉硬拽去的。
今年3月底,新华社报道了老赵的讨房故事。4月1日,老赵接到了10年来旧改办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对方说,想按10年前一个单间两万多元的价格,买他的“房票”,如果要得太多,旧改办没钱给。
这两万多元眼下无论如何买不到37平方米的房子,老赵火了,“这是政府干的事吗?”
记者致电建设总公司,一位负责人表示,因为不相信记者,对此不愿多说。
这“当皮球被人踢来踢去”的10年,让老赵常常想起他人生的另一段“马拉松”。1957年,还在读大学的赵殿武,因为支持马寅初的人口论被打成“右派”。大学毕业后,因为政治不合格,他没有分配工作,一直在学校的实习厂干,每月赚42元钱。1968年,他攥着学校开出的一纸“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立场,不认识错误”的鉴定书,被下放到农村,一去就是10年。他成了村里“顽固的靠锄头说话的庄稼人”。说起这些时,老赵把“顽固”两个字眼咬得格外重。
直到1978年秋天,在东北大学建筑馆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辽宁省委组织部、学校组织部的4个领导代表组织,向他道歉:“同学,你受苦了,不要往后看,要往前看。”这个道歉,迟到了20年。这20年里,他早已不再是学生,而是6个孩子的爹。
为组织上的一句道歉,他等了20年。为一个足够大能摊开图纸的家,他等到退休。而如今,为一套37平方米的回迁房,他已经等了10年,还不知道要再等多少年。
“10年,你哭过吗?”有人问他。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喃喃地说:“太多了,从旧改办出来,有时候坐在台阶上、走在马路上,把不住地就流了一脸。” (从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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