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猖獗,文物散落海外:百年后东周王陵终于重新勘探
金村考古重启:东周王陵开口说话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倪伟
发于2022.4.4总第1038期《中国新闻周刊》
今年春节过后,雾气弥漫的一天,河南洛阳孟津区平乐镇金村的麦地上,五六十名考古勘探队员排成一排,向地底插入洛阳铲——中国迄今最系统的一次东周王陵考古勘探正式启动。
金村,是一个令人遗憾和痛心的名字。中国现代考古学初创而盗墓猖獗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考古学家和文保人员抵达之前,金村已经被盗墓者和古董商率先发现,大肆洗劫。
盗自金村的珍贵文物,经过文物买办之手,源源不断流向海外,总数或达数千件。已知收藏有金村文物的博物馆,除了在加拿大和日本,还有大英博物馆、柏林博物馆、瑞典国立博物馆,以及美国的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洛杉矶郡艺术博物馆、纳尔逊——阿特金斯美术馆……名单可以拉出多个国家的数十家收藏机构。如果这些文物留在中国,它们足以撑起一座声名显赫的博物馆。
而对于金村,人们其实所知不多。盗墓者心满意足地走后,金村恢复了宁静。但近百年之中,金村东周王陵蕴含的考古学潜力,始终让考古学家向往不已。有专家如是指出:“读懂金村,就读懂了东周时代的中国。”
这次考古勘探,将是中国对东周天子墓的第一次全面勘探。百年之后,现代考古学将重新发现和建立金村的历史文化身份。
这是一次剥开迷雾的行动,也是一次揭开伤疤的过程。
缺席的考古
从盗掘至今近一百年时间,金村东周王陵从未开展系统的考古工作。1962年和2007年曾勘探过两次,但并不细致,王陵遗址的面目依然模糊不清。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金村文物在国际上的显赫地位。金村考古勘探现场负责人、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博士刘斌说,金村王陵流失文物可能多达几千件,都是稀世珍品。国际上由此形成了所谓“金村学”,一说到东周文物,马上就能想到金村,金村文物是东周文物中最精美、最珍贵的一批,其风格也成为东周时期的断代标准。
“金村出土文物的珍贵与考古工作的进展,是极其不相符的。”刘斌对《中国新闻周刊》感叹。他在山西大学学考古的时候,课上讲历代都城和陵墓,一讲到东周就讲不清楚了,就是因为这一段几乎没做过考古工作。提到金村,老师语气中满是遗憾。
金村东周王陵的盗掘史,至今迷雾重重。洛阳市文物管理局和洛阳市白马寺汉魏故城文物保管所编辑的《千年阅一城》中写道,1928年夏秋之际,金村一带天降大雨,村东1.5公里处地层塌陷,露出洞穴。从此,地下宝藏重见天日,盗掘、贩卖随即兴起,平津、开封等地市场上突然涌现出“金村文物”。
那正是军阀混战、盗墓猖獗的混乱年代。同年,在考古学家董作宾带领之下,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学者们正在河南安阳启动殷墟首次试掘,后由考古学家李济领导,促成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之初最为重要的发现。相隔300公里的河南两地,考古学家与盗墓者同时向地底进发。
金村文物很快进入外国寻宝者视野。其中之一是居住在开封的加拿大基督教传教士怀履光,他大批收购金村文物,寄往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另一种见于文字的记载则直言,怀履光直接参与了盗墓,“搭棚立灶,胁迫利诱当地村民公开大肆掘盗”。关于怀履光在金村文物流散海外过程中的确切角色,至今众说纷纭。
对于怀履光的中国生涯,很难作简单化的评价。在河南百姓流离失所之际,他曾积极救助难民,因而获得民国政府多次嘉奖。而同时作为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中国艺术品代理人,他将八千余件中国文物陆续送往加拿大,助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成为仅次于大英博物馆的海外中国文物收藏第二大馆。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副馆长沈辰在《金村传说 :怀履光与洛阳文物之谜》中提出,根据博物馆档案,怀履光只匆匆路过一次洛阳,且没有到达过金村的记录。而且怀履光眼见金村大墓被毫无秩序地疯狂盗掘,还有意了解和记录下墓葬的考古学信息,成为后世唯一的金村学术性资料。
总之,结果是确定的:从1928年至1932年4年间,金村的八座大墓被非法盗掘,数千件文物流出中国。1934年,怀履光写出《洛阳故城古墓考》一书,让金村大墓驰名世界。他在书里记录了墓葬的布局、结构、尺寸等信息,还根据获知的信息绘制了草图。这本书与三年后日本梅原末治编纂的《洛阳金村古墓聚英》,成为迄今最为详实的金村文物研究资料。
现在,资料终于将迎来彻底更新。刘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此次考古其实是在做弥补基础性工作,为未来的继续考古、研究、保护提供详实可靠的基础资料。
徐坚对此次考古也期待许久。他是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副院长,研究金村文物多年。他认为散落全球的所谓“金村文物”标准并不明晰,不乏鱼龙混杂之物,他希望此次考古能为金村文物的认定提供新的线索。
重返金村
金村东周王陵遗址区现在是一片平缓开阔的麦地。3月下旬,小麦长高了,为了不破坏农作物,勘探队员转到旁边的树林继续工作。预计勘探面积大约150万平方米,面积相当于首都国际机场。
勘探主要依靠洛阳铲,在地表像撒网一样成排成列地向下钻孔,依靠带出的土层,判断地下的年代与功能区。在洛阳地区,小麦3月开始“起身”,6月收获,再种玉米等作物,国庆之后再次收获,其后才是可供考古勘探的长时间段。如果天气允许,他们可以一直干到来年3月。
帝王陵禁止发掘,这是中国一道考古铁律。此次金村考古限定在调查和勘探两个环节。所谓勘探,就是站在地表之上,利用钻探、物探等技术,如隔着皮肉摸骨一般,勾勒出地下遗存的分布。
关于重启金村考古的动议,已经有很多年了,但一直未获通过。
金村考古难以获批的原因之一在于,各年代地层复杂,容易顾此失彼,可能为了东周,而破坏了汉魏等其他时期遗存。历史上,金村这片麦地曾在上千年的时间里繁衍生息。东周文化层之上,还层层叠压着秦汉、曹魏、西晋、北魏文化层。一个洛阳铲下去,可能带出了绵延上千年的信息。
1962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汉魏故城考古队曾对金村做过一次勘探。那次勘探目的并非是东周王陵,而是为了汉魏故城,虽然也发现了东周墓的信息。“长期以来,相关的田野考古和文物保护工作并未深切地关注陵墓的现场,实属当代中国考古之憾事。”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汉魏故城研究室主任严辉说。
60年后重启的这次考古,目的则是全面厘清金村东周王陵整体情况,包括分布范围、陵墓数量、形制、文物保存状况,以及陪葬墓、车马坑、陵园建筑等情况。具体步骤是先做调查勘探,再选取有助于解决重大学术问题的关键遗迹,如一座陪葬车马坑或者小型墓葬进行考古试掘,一共为期五年。
为了保护墓葬的安全,1962年的钻探资料至今从未发表。现在重新拿出来看,刘斌发现,当时考古工作做得远不如今天精细,信息记录没有现在这么精确。
“这一次,我们并不是只对东周感兴趣,其他时期的东西就会忽略。从表土到生土之间,所有文化层都要记录。”刘斌说,此次考古虽然以东周王陵为主,但会仔细保护所有时期的信息,“目前这一阶段只做勘探,减少了一些难度,所以项目终于被批准了。”
“金村标准”迷雾
金村首次被盗十多年后,著名考古学家陈梦家到访美国,在芝加哥大学教授古文字学之余,全力编写一部全美所藏中国铜器图录,即著名的《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他在纽约见到文物商人卢芹斋,卢经营中国文物40年,经常帮各国学者寻找线索。1947年,陈梦家离美时对卢说,自己将回清华大学筹建博物馆,希望他能有所赞助,卢一口应允。陈梦家特地点了一件文物的名字:令狐君嗣子壶。
次年,卢芹斋就将这只青铜壶空运回了国内。陈梦家感到“无限的快慰”,因为“这件重器远渡重洋寄居巴黎纽约二十年之久,现在又回到了老家”。20年前,正是金村王陵被盗之时。此后,令狐君嗣子壶一直是被认作国内金村文物中最著名的一件,如今收藏于国家博物馆,陈列在“古代中国”展厅,标记为“1927年河南洛阳出土”。
目前,在中国,受到普遍认可的金村文物仅有三件,另两件是南京大学收藏的“周尺”,及洛阳博物馆的窃曲纹铜鼎。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副院长徐坚认为,后者缺乏必要的流传线索证据。“这只是大家所知晓的。金村器群曾广泛散布在开封、京津和上海等地市场上,也许还有其他金村遗物保留在国内,只是我们不知晓而已。”徐坚说。
全球最为著名的“金村文物”,包括骉氏羌钟、令狐君嗣子壶、错金银铜舟、人物狩猎纹错金银铜镜和双舞人玉佩等。骉氏羌钟一组14枚,铭文里记载着春秋“三晋伐齐”的一次胜利,被视为东周最具史料价值的青铜精品。民国时,因为唐兰、徐中舒、吴其昌等几位金石学大师的争相考释,骉氏羌钟就全球知名。如今,这组编钟天各一方,两枚在加拿大,12枚在日本。
金村文物以青铜器和玉器最为重要。徐坚说,传为金村的青铜器有的体量巨大,有的装饰繁缛,最具特色的,是大量极为精致的错金银铜器。相传来自金村的玉器,可能也代表了东周制玉工艺的巅峰。金村文物中还有很多不太常见的类别,比如蜻蜓眼琉璃珠及早期玻璃器。“被推定为金村遗物的器物,属于东周那个时代最精美的类别。”徐坚感叹。
然而,由于失去确切的流传线索,金村文物的认定一直标准模糊。即使是怀履光和梅原末治在30年代编纂的金村文物资料,也并不准确。
当年,由于金村文物在市场上大热,很多并非出自金村的文物,为了抬高身价也被贴上金村标签,导致鱼龙混杂。考古学家陈梦家就曾直言,怀履光书里罗列的380多件“金村文物”,其实出处非常混乱。
长期以来,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也知道,怀履光购回的“金村文物”并不可靠。2000年后,该馆启动对馆藏金村文物调查,最后锁定了1182件怀履光所称的“金村文物”。但现在来看,其中还有些文物明显出自汉代。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副馆长沈辰因此说,流失海外的所谓“金村文物”,实际应该是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从洛阳地区出土的、年代从战国至西汉时期的文物组合。
最完美的解决方案,或许是从金村发掘出新的文物,建立比照的标准,但这一可能性已经被排除。徐坚说,仅靠考古调查和勘探,可能无法直接得到“金村标准”。不过,调查勘探结果也许可以揭示王陵区布局、王陵规制、遗迹组合等,从而推知王陵的形态特征和埋藏规则。这或许也有助于我们判断哪些传为金村的文物更有可能,或者更不可能为“金村出品”。
首探东周天子墓
2014年,此次金村考古勘探现场负责人、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博士刘斌第一次来到金村。上学时就如雷贯耳的金村,如今只是一片沉默的庄稼地。“你无法想象几十年前,这地方有那么多人,挖出了那么多精美的文物,现在只剩下一些传说,一些耳闻。”他声音低了下来,“你站在那个地方,但没机会看到那些东西,心里是比较遗憾、比较失落的。”
金村的沉默,也是一段历史的沉默。
都城与陵墓遗址,是一个朝代留给后人最丰富的实体档案库,而东周的档案库有些萧索。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洛阳,东周启幕。东周都城包括王城和成周两座,春秋末期发生争夺王位的“王子朝之乱”后,周敬王避走狄泉成周,直至末代天子周赧王之前,成周都是都城。东周王城位于今天的洛阳城区之下,而狄泉成周又在哪儿呢?文献记载,狄泉也称翟泉,幸运的是,“翟泉村”至今还在,就是紧邻金村的村庄,而金村的得名其实非常晚近。金村东周高等级大墓的发现,也印证了成周城和王陵的所在。
据目前所知,25代东周天子埋葬在洛阳附近的王城、周山、金村三个陵区。前代考古学家推知,三片陵区分别有10座、4座和11座王陵。不过,金村陵区到底有11座王陵,还是怀履光时代发现的8座?如果多了、少了,该如何解读?这些问题都需要借助考古厘清。
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汉魏故城研究室主任严辉说,如果证实11个周王墓葬均在金村,则是成周城在战国作为东周都城的最好证据,可以消除以往在此问题上的历史争议。同时,金村王陵的勘探,也将成为解决成周布局结构的突破口,势必推动成周城考古的深入。
除此以外,金村王陵还有另一个特别之处:正好坐落在中国陵寝制度改革的一个坐标点上。严辉说,战国是中国国家制度的转型期,也是陵墓制度从先秦“集中公墓制”到秦汉“独立陵园制”转型的关键期。全国发现过列国诸侯墓,但是作为最高等级的东周周天子墓,却从未完整发现。这是陵墓考古的重大遗憾,应该补上这个缺环。
这一次,除了传统的考古钻探方法,上海大学还将提供物探装备,采用目前技术成熟的主流方法:高密度电法勘探。不同物质成分具有电性差异,通过采集不同深度的视电阻率值,可以推断地下埋藏的形状和特征,这尤其适用于埋藏较深的遗迹。
利用洛阳铲加上物探仪,考古工作者将逼近东周王陵的谜底。这片沉默的土地也将揭开伤疤,开口说话。
《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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