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你家的“神”,还是大家的导师
10博士檄文指责于丹“靠耍嘴皮子”就可以获得社会荣誉,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的祖师爷孔子不就是个“耍嘴皮子”的?他老人家几乎没写过什么字,与他有关的三部儒家经典,《论语》、《大学》和《中庸》都是他讲课时学生记的课堂笔记和课堂讨论时的记录,以及日常生活中他回答学生和政府官员问题时所说的只言片语,有的被当场记下,有的事后从学生的记忆里被提取出来。
不仅孔子是个“耍嘴皮子”的,禅宗六祖惠能大师也是个“耍嘴皮子”的。佛教中唯一可以算是中国人创作并被世界公认的经典就是《坛经》,而《坛经》就是惠能大师“耍嘴皮子”耍出来的,也就是布道布出来的。当时在大梵寺讲堂中,听他耍嘴皮子的有10000多人。他自己认识的字数,不会超过他手中的念珠数,念珠至少有20颗吧,可惠能却不认得神秀上座竞选六祖宝座的20个字的偈语,还要别人念给他听。自己口占一偈,却不会写,还要请人帮他写在房廊上。神秀是教授师,惠能是伙房的文盲,结果,教授输给了文盲。徐晋如是博士候选人,于丹是博士、教授,前者却称后者为“耍嘴皮子”的“高学历文盲”,不知道文盲与非文盲的界限在哪里。或许,在徐晋如等人看来,凡是不研究儒家或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不论你学历多高,皆为文盲。
在耍嘴皮子的人中,孔子和惠能还不是最牛的,比他还牛的是耶稣基督。耶稣在12岁的时候就辩才无碍,在耶路撒冷上帝的圣殿里与经师们辩论,有时他提出一些问题来诘难经师,经师们提出的问题,他竟能对答如流。事实上,整部《新约》,记录的都是耶稣和他的门徒们的事迹及其布道语录,也就是“福音”。
我当然不是说,于丹的讲演堪比孔子、惠能与耶稣的言论,我只是想求教于在博客上写“语类”的徐晋如先生,是否一定要用说与写来划分思想与文化的层次?说就是“耍嘴皮子”,写才是“莫测高深”?在我看来,真理既可以被写出来,也可以被说出来;既可以从故纸堆里考据出来,也可以从鲜活的生活中体悟出来。皓首穷经未必能成正果,口吐莲花也未必没有可能。说与写都是形式,关键是说了什么或写了什么。
其实,写檄文的博士们并非不懂这些道理,他们只是在发泄自己的领地被侵犯的不满情绪。孔子被看成是他们家的奶酪,不让别人碰;或者被当成自己神龛的神,不让别人供。孔子和中国传统文化并不让人“敬畏”,也没有必要让人“敬畏”,大概是研究他和它的博士候选人们希望他与它让人敬畏。让人敬畏的东西会成为少数人的专利,门槛越高,能进来的人就越少,就越容易成为自己专用的吃饭家伙和供奉自己的圣坛。
在人类生活领域,越伟大的东西越不让人感到敬畏,而越是让人感到亲近。上帝和他的圣子是我们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最伟大的存在,但他们父子俩和门徒们的言行录——《圣经》,西方的贩夫走卒皆可诵读,对于写作者,它是散文范本;对于文盲,它是识字课本。它讲的道理,就像你裤兜里的手绢,触手可及。《新约》里有关施洗者约翰有这样的记载:
“有些百姓问约翰,如何才是真正地悔改了,约翰回答说:‘有两件衣裳的,就分给那没有的;有食物,也当这样做。’又有税吏来,要求受洗,问他说:‘夫子,我们当做什么呢?’约翰说:‘除了例定的数目,不要多取。’又有兵丁来问他:‘我们当做什么呢?’约翰说:‘不要以强暴待人,也不要讹诈人,自己有钱粮就当知足。’”
我不觉得这里有任何让人敬畏的东西,它亲切如母亲的叮咛。
孔子和他的《论语》也是如此。孔子既是杰出的政治思想家,也是伟大的生活导师。作为政治思想家的孔子是政治生活的立法者,有他的庄严与深邃;作为生活导师的孔子,他亲切得就像一位父亲。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论语·先进第十一》)
最得意的门生之一颜渊死了,孔子哭得悲痛欲绝,但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哭得如此悲恸。颜渊一直把孔子当自己的父亲看待,孔子也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儿子。只是孔子当时已经退休,按国家丧葬制度,退休官员的儿子不得厚葬,这就给孔子带来了一个困境:论对颜渊的爱,应该接受弟子们的建议,厚葬颜渊;但如果要把颜渊当儿子看待,就不能厚葬他,否则就要违反国家制度,孔子的亲生儿子孔鲤去世时,就有棺无椁。如果厚葬了颜渊,他就不能再把颜渊当儿子看待。孔子的弟子没有听老师的话,按照老师的情感,没有按照老师的政治理念厚葬了颜渊。
“不是我不想把你当儿子呵,是你的师兄弟们害得我没法儿这么做呵。”
这是一个为了恪守邦国制度而牺牲个人情感的老师兼父亲,他要用自己的悲痛与叹息唤醒弟子们的感悟。
千万不要以为孔子是一个不近人情、完全没有生活情趣的老顽固,实际上,他比他的大部分弟子更旷达也更洒脱。《论语·先进第十一》记载了一个著名的故事:
有一天,孔子对守在自己身边的四个学生(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说:“假如你们各自的才华都得到赏识,你们想干什么呢?喂,咱们随便聊聊,虽然我比你们年长,但别拘束,就当我是你们的平辈人。”
子路莽莽撞撞地抢着说:“假使有个大国,处在其他大国的包围中,又经过连年战乱和饥荒,比如伊拉克,如果把它交到我手里,我只要花三年时间,就可以使得国民的精神重新振奋,每个人都知道该做什么。”
孔子听了一笑:“嘻嘻,”然后转过头问冉有道:“你怎么样呢?”
冉有谦和地笑了笑:“我顶多能治理方圆六七十里的小国,更小点更好。干上三年,或许可以让老百姓过上小康生活。如果要建成和谐社会,让老百姓都知道八荣八耻(‘如其礼乐’),还要另请高明。”
孔子对冉有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对公西华说:“哎,谈谈你的想法。”
公西华一贯衣整冠正,举止得体,像潘基文,适合做外交工作,这会儿,他不慌不忙地说:“我呀,没什么大用,但愿意学习。我喜欢做与礼乐有关的事,比如联合国开会,大家都衣冠楚楚,我去干一个小秘书长什么的可能还行。”这等于是说他可以干冉有干不了的事,但他的语气过于轻佻。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曾点在孔子背后悠闲地弹着瑟,仿佛在提供背景音乐。孔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说:“点儿,说说你的志向。”曾点听到老师问话,让弹瑟的手指慢了下来,瑟声渐稀,最后五指一拢,瑟声铿然而止,站起来回话道:“老师呵,我的志向可没有他们三个人那么高呀。”
孔子鼓励道:“那有什么关系,各人说各人的呗。”
曾点说:“我只是想,当春天来了,天气回暖,在农闲时节,穿上游泳衣,和五六个大人,六七个儿童,到沂水里游泳,在高台子上的树阴下乘凉,然后吼几嗓子,‘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手舞足蹈地回家。”
孔子听了,长叹一声:“我就想和你一样呵。”
对这个故事作最好注脚的,我以为并不是宋代大儒朱熹,也不是当代南子(怀瑾),而是被10个博士讨伐的小女子于丹:
“大家别以为,孔夫子的《论语》高不可及,现在我们必须得仰望它。
“这个世界上的真理,永远都是朴素的,就好像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一样;就好像春天要播种,秋天要收获一样。
“《论语》告诉大家的东西,永远是最简单的。
“《论语》的真谛,就是告诉大家,怎么样才能过上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那种快乐的生活。
“说白了,《论语》就是教给我们如何在现代生活中获取心灵快乐,适应日常秩序,找到个人坐标。”
虽然子路、冉有、公西华的人生目标都很远大,但孔子并不认为他们既能胜任又能从中找到快乐,既然如此,还不如像曾点那样,安享盛世,按照自己心意去过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这就是作为生活导师的孔子,如父如兄,如师如友,这个孔子属于每一代人,属于每一个人,谁都可以对他做出自己的解释,他绝不只在几个什么博士的神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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