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刊用中国《中华文摘》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文/关向东
2006年11月,正在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中心担任讲座教授的龙应台,完成了两个心愿:
一、她的新书《龙应台的香港笔记@沙湾径25号》正式出版,全书完整集结了三年来她为香港所写的文章。这本书在香港首发,且是全球唯一版本,龙视其为向香港交出的一份“作业”:“这下,我觉得对香港有所交代了。”
二、她在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中心开设的、历时9周的“文化政策与传媒素质”课程结课。报读课程的80多位学员,有香港政府部门的公务员、此间各大传媒的编辑记者及专栏撰稿人 、画家 、作家、律师、建筑师,甚至会计师,还有正在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中心学习的硕士、博士,也有每周专程赴港听课的内地报纸编辑记者。在结课演讲中,龙应台对着这群“超级学员”说:“伙伴们,我希望,我们已共同播下一把公民文化的种子。”
播下一把种子
2006年10月7日,在香港大学研究生堂嘉年华餐厅,龙在“文化政策与传媒素质”学员的一次晚餐会上首次披露:3年来,她对香港文化生态的观察,经历了三段心路历程,出版《香港笔记》和此堂“传媒素质课”,正是她关怀香港文化的第三阶段——“播种”。
此前,香港曾以“龙应台香港开课金针授人”为题,介绍这个课程。记者在随后9周的观察中,体察到龙应台持续不断在“公民社会文化政策制定的民主程序”这个主题上,磨砺学员的思维之剑。
课程从“文化是什么”、“文化为什么”、“文化政策影响什么”、“文化政策制订的国际比较”入手,进而引导学员们在港进行一系列“田野调查”,进一步思索“香港的文化政策制订缺失了怎样的民主程序”、“香港的历史文化传统对这个后殖民地城市意味着什么”、“公民社会之公民对城市的历史与未来肩负怎样的责任”等问题。
“或许已太晚,但这是公民社会里公民应负的责任”,面对近来此间越来越多关于传统保护与建设发展“非此即彼”的争拗,龙果断地要求学员们用“思维之剑”直挑一系列“正在发生着的历史”。如:西九龙计划之审视及建议、启德机场旧址规划之实地参与、对湾仔市区重建的看法、香港古迹保存的问题、香港海岸线规划之审视、香港文化公民权的检验等。
龙应台如同一个文化的“启蒙者”,要在尚将“文化”仅仅看做是表演、展览、博物馆、图书馆的“文化蒙昧”香港,播下一把“公民文化”的种子。
10月8日,龙在向学员们发去一封信中写道:“亲爱的伙伴们,香港、澳门、广州、深圳,都是在开发和文化保存的岔路上徘徊的城市。这些城市,需要认真、投入、成熟的公民去关心,持续地关心。”
“因此,在面对我们课程很快就要‘结束’的时刻,应台希望创造一个可能,一个不‘结束’的可能:同学们是否愿意思考,在课程结束之后,组成一个‘文化关怀行动小组’。Culture Concern Group? 应台相信,香港需要我们。”
11月11日,伴随着“文化政策与传媒素质”课程结束,一个“白玉兰文化关怀小组(暂名)”宣告成立,其第一个行动即是关注当晚进行“告别航”的中环天星码头。这个有49年历史、凝聚港人“集体记忆”的码头,因新一轮填海运动被搬迁,当日15万港人前往告别。
“补上”华人学者不可缺的“香港课”
在“江湖”行走多年的龙应台,在台北刮起“龙旋风”之后,为何会选择香港,作为文化关怀之地?相信这是许多人都好奇的问题。
1999年,旅居欧洲13年“闭门读书”的龙应台,被马英九延揽进入台北市府团队,出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长。她在80年代曾经点燃“野火”的台北,又刮起一股“文化强势”的“龙旋风”。2003年,龙离开马团队,回归“山林”。
“选择香港的原因,是因为始终对华人城市有兴趣。香港与台北地理、历史轨迹接近,可是作为一个华人知识分子,自己对香港很无知,是不可以原谅的。”
于是,2003年初,龙应香港城市大学邀请,在中文系担任了一年客座教授。
惊觉香港乃经济巨人文化矮子
在一次聊天中,龙笑言:“作客香港的第一年,我可是很守作客‘本分’的,观察但未有发表任何批评及意见,可视为我关怀香港文化的第一阶段。”
“在台北做文化局长时,我曾将华语区的新加坡、香港、北京作为台北的文化‘假想敌’,研究设计怎样的策略,可以令台北从文化上,在这些华语城市中凸显出来。”
“原本以为‘九七’之后,香港在文化政策上会经历一个调整阶段。可是,来港观察后发现,外界对香港的印象与实际反差太大了,许多在文化方面必须做的事情,香港其实从来没有做过。”
龙分析说,“一方面,香港在政治上、经济上的优势超过台北好几倍,且香港这个国际金融中心有钱的程度,实在令台北望尘莫及。另一方面,香港的文化思维与文化政策却几乎为零,这比起台北又实在是远远落后。”
“如今,当了4年纳税人,也了解了香港这个国际城市的包容性,我才敢于讲出来”,龙笑言,“如果拿台北和香港作个比喻,那么台北是头脑大而手脚萎缩,香港则是没有头脑但手脚特别发达,都算不得‘健全人’。”
克制不住想要世界变得更好的冲动
“我的实在克制不住想要世界变得更好的‘冲动’,在2003年11月终于‘发作’”。2006年立冬日的午后,在香港大学一间幽静的会客室,一袭黑衣的龙,习惯地斜睨着天空,悠悠地回忆着。
那年,香港政府推出了西九龙计划进行商业招标,计划在维多利亚港湾畔、40公顷的璀璨海景地、投资250亿港币,建设一个由开发商投资并运营的西九龙文娱区。计划建3个表演区,4个博物馆,加上广场,酒店,住宅,餐厅和商店以及各种娱乐设施的大型文化娱乐区,还有一个涵盖整个区域的大天棚。预定在2012年完成。
“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这都是一件重大建设。有许多疑虑围绕在几个具体问题上:商业目的是否会凌驾于文化内涵,国际观光取向是否忽视本土艺术的栽培,未来的经营会否成为财政包袱”,龙应台说,“太多的不明确了。观察这件事,我的感觉是香港的政府怎么这么大,香港民间的声音怎么这么弱?”
于是,龙应台开笔,进入了对香港文化关怀的第二个阶段。2003年11月1日一篇《思索西九龙》在《明报》见报。“当时,奇怪极了,抛出去的砖,如石沉大海,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时隔一年,即2004年11月9日﹐龙应台在香港大学的一个题为“香港,你往哪里去﹖──香港文化政策与公民社会一点偏颇的观察”,从一个外来的知识分子的视角,礼貌而深刻地频频追问后殖民时代香港文化的定位,就在城中瞬时“激起了千堆雪”。
“国际上所看见的,以及香港人自己所乐于呈现的,就是这样一个香港:建筑气势凌人、店铺华丽光彩、英语流利、领口雪白的中产阶级在中环的大楼与大楼之间快步穿梭。也就是说,中环代表了香港,‘中环价值’垄断了、代表了香港价值:在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里追求个人财富、讲究商业竞争,以‘经济’、‘致富’、‘效率’、‘发展’、‘全球化’作为社会进步的指标。”
“外面的人守在尖沙嘴海滨星光大道上等候惊天动地的烟火表演,不会想到,香港近700万人中有145万人活在贫穷线下,有很多很多的独居老人像鸡鸭一样长年住在笼子里;不会想到,这个‘亚洲的国际都会’在贫富不均的指标上高居世界第五,与智利、墨西哥、哥斯达黎加、乌拉圭同流。外面的人不会想到,姿态矜持而华贵的中环其实只是香港众多面貌中的一个而已。”
“香港里面的人,也有许多人看不见中环以外的香港,也把‘中环价值’当作唯一的价值在坚持。”
她痛陈:“我所目睹的21世纪初的香港,已经脱离殖民7年了,政府是一个香港人的政府,但是我发现,政府机器的运作思维,仍旧是殖民时代的思维。”
“殖民思维有几个特点:它一不重视本土文化和历史,二不重视草根人民,三不重视永续发展。”
“于是所谓‘脱离殖民’,最重大的意义之一就是,人们回头去把自己被扭曲、被改写、被漠视、被轻视的历史挖出来;把被殖民者丢到垃圾堆里的祖母的日记找回来,擦干净,重新,一字一句地辨认,一字一句地读,从脆弱泛黄的纸张和苍白的字句里,重新发现自己是谁。”
“‘脱离殖民’,意味着把殖民者所灌输的美学品位、价值偏重和历史观点——不见得推翻,但是彻底重新反省,开始以自己的眼光了解自己,开始用自己的词汇定义自己;后殖民的政府会把本土的文化历史古迹、老街老巷老记忆,即使不美丽不堂皇不甚体面,一点一滴都当作最珍贵的宝贝来保护珍爱。”
“‘脱离殖民’,意味着后殖民政府回头去挑战殖民者的开发至上哲学,把殖民者所忽视的价值翻转过来放在首位思考:对贫民和弱势的照顾、对文学和语言的重视、对文化和历史的强调、对绿色土地的钟爱、对下一代人文教育的长程投资等等,一种‘厚植本土、文化优先’的思想,在被殖民者自己当家作主之后会取代‘唯利是图’的功利思维,变成新的主流哲学。也就是说,在后殖民政府里头,文化理应成为首席局。”
此后,龙应台关怀香港文化生态的文字,交替出现在此间两家主要媒体上,且每一篇文字发表之后,都会成为几日内各大媒体谈论的话题之一,可谓一纸风行。
记者记得,已经在香港两家阅读人群迥异的报纸,刊登了一系列香港文化观察文章的龙应台,2006年7月在她的另一本新书的发布会上,询问香港一家电台的“名嘴”:“我的文字到底是哪些人在看呢?究竟碰触了香港哪种人的心思呢﹖”
“直到2006年6月2日,《谁的添马舰——我看香港文化的主体性》发表,但无助于影响‘文化缺席’状况下政府的决策,我才痛感以文化人之力传播‘公民文化精神’,在香港这个文化政策意识尚未‘开蒙’之地,实在太难。恰在此时,我预备在港大开一堂课,于是‘文化政策与传媒素质’这个课名自然产生了。我没见过更认真、更投入、更成熟的学生……当课程结束时,我对自己说:对香港,我有交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