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25岁的李继东靠开修理厂、代理牛奶已经积攒下百万家产,在思茅成了小有名气的年轻老板。第二年,他又开了家水泥预制板厂,专门承包人行道铺设工程。
他享受着生活,四处旅游,北京去了四次,他最喜欢北京,他觉得那的“霸气”让他着迷。他还喜欢吃吃喝喝,可以早上坐飞机到昆明,只为吃顿午饭,下午再飞回思茅。
2002年的一天,好朋友戒毒所所长杨明翔给他介绍了一项工程,铺设戒毒所地砖,李继东有了一批特殊雇工——47个戒毒者。
从此,他要开始兑现他乞求“医生、上天、莫名其妙的主”时许下的诺言——救很多人的命。
重生与破产
工程完工后,“孙悟空”和其他35个人主动留在了李继东的工厂,李继东带着这35名吸毒人员做了艾滋病毒感染检测,结果有26个感染了艾滋病病毒。没有感染的当天全部走了。他们有的痛哭,有的喝酒,有些不想活了,有些说想报复别人。
李继东没有和家人商量,就收留了这二十多名和自己素不相识的艾滋病毒感染者。“他们回到社会上,肯定要感染更多人。而且和他们处了一段时间也有感情了,把他们推走我做不来。当时我有一百多万,有车有房,能有的基本都有了,觉得靠其它厂赚钱,养活这些人应该没问题。”
“孙悟空”正是在那次检测中发现感染了艾滋病毒,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听说是绝症后,他决定留在李继东的工厂,因为回家后他知道自己肯定还要吸毒,迟早还要被送进戒毒所,而工厂比戒毒所自由多了。
在云南,吸毒与艾滋病是一对“孪生子”,有超过70%的艾滋病病毒是由共用注射器注射海洛因而传播的。
一个月内,重生工厂收留的艾滋病感染者增加到了80人,那里不仅吃住免费,而且还很“自由”,这对那些生活在低层,遭人歧视,被毒品折磨的人来说,很有吸引力。
重生工厂也以超过李继东设想的速度,跌进了破产困境。
2003年,重生工厂参加公开投标承包了两万米的人行道水泥地砖工程,“孙悟空”和其他学员每天就住在马路上。工程结束,赚了30万元,可这也成了他们最后一个工程。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李继东的工人都是吸毒者和艾滋病毒携带者,他的牛奶公司先倒闭了,因为大家担心牛奶里有毒,接着汽修厂也关门了,那些跟着李继东一起创业的老员工纷纷辞职。
一年后,重生厂陷入绝境。虽然厂里养了100多头猪,还有几亩鱼塘,但不够179名工人每月5万元的开销。
工厂的铁门拆掉称斤按废铁卖了502元,买回150公斤大米,三天后米吃完了,下午2点大家还没吃早饭,把备用轮胎当了300元。除夕夜,学员们杀猪备饭,李继东躺在床上想了4个小时:“走?还是不走?”
几天后,他把车卖了,还偷了儿子的存折,上面存着儿子的压岁钱。
“一天,东哥带着我和其他四个人去他家,他把衣柜拉开,让我们挨件翻,找兜里的零钱。”“孙悟空”他们翻开每个口袋,找到了三十几元,然后到市场上买了一斤肉,十几斤白菜。
2004年的新年,重生工厂命悬一线。“实在撑不下去了。”李继东默默无闻地干了两年后,不得不重新定位,“一定要有更多人来帮忙”。
自由与管制
“恐龙”是其他学员给他取的绰号,因为他不仅注射海洛因,还吸食冰毒,每次吸完冰毒的幻觉让他发疯。
一个池塘在他眼里是片大海,他脱掉衣服纵身跳进去游泳;照镜子,他看见脸上爬满小虫,抓啊抓,清醒后脸上疤痕累累;他连续十个小时用针扎自己的手,要把一根根刺从手掌里挑出来,现在他的双手仍然遗留着十几个小黑点。
2003年“恐龙”来到重生工厂,正是厂子最困难的时候。
住在破草房,每顿饭一个菜,每个人也只有一套迷彩服,“恐龙”还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如果没进来,早就死了。”一次他高烧持续不退,他才知道自己感染了HIV。
“既然他们都来了,我怎么可能还把他们赶走?”濒临破产的李继东开始找媒体,请他们报道他的工厂,找官员,反映他的困难。
思茅市政府很快就做出反应。
一名副市长给107名学员办理了低保,每人每月150元生活费。2005年,新市长召开办公会,准备拨600万元扶持重生工厂,并划了一座铜矿免费开采。随后,又规定重生工厂的学员到医院看病由政府全部买单,这为李继东每年节约了30多万元。
媒体的拜访也纷沓而至,在“2005年度十大民间禁毒人士”评选活动中,李继东以15万票当选。公安部副部长张新枫到重生厂视察时说,如果有更多的像李继东这样的人,就能彻底改变云南毒品蔓延的势头。一名网友则留言,他说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关于重生工厂的辩论也越来越多。有人认为艾滋病感染者应该像普通人那样,过自由的生活。李继东说,就是要把他们关起来,因为他认识的艾滋病毒携带者都曾有报复社会的念头。“就是要控制他们,发现谁复吸、故意传播艾滋病,我立即报告公安把他们抓起来。”那些质疑的人也许忽视了一个关键:留在重生工厂的人其实是自愿的。
“老鬼”拖着腿走过来,才40岁,上颌就只剩下了2颗门牙。“老鬼”曾经是个毒贩子,至少被抓过6次。坐在家里的床上,用刀片把海洛因刮下来,包成小包,从窗口扔出去,就有钱从外面扔进来,大床上堆满了钱。她家的地板上到处扔着注射器,穿拖鞋根本进不去。
“2个月挣了十万元。”那还是上世纪80年代,“老鬼”就是富翁了。2005年“老鬼”最后一次从监狱出来,身体彻底垮了,不仅感染了HIV,风湿、肺结核也折磨着她。县城医院给她下病危通知书的当天,朋友把她送到了重生工厂。
工厂里规定,每天7点起床,吃完早点跑步,之后自由活动,或者打扫卫生,午休后自由活动,晚饭和午餐一样两菜一汤,吃过饭可以打牌、唱K、看电视、打台球或者干任何自己喜欢的事情。硬性的规定只有三条:不准吸毒,不准性乱,外出必须5人同行,互相监督。
习惯挥金如土的“老鬼”根本看不上工厂里的条件,她从不抽李继东买给学员们的三块钱一包的“小红河”,只抽自己买的烟。病好后“老鬼”就走了,几个月后,她又回来了。在重生工厂,除了不得不面对艾滋病毒,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压力,而且规律生活对身体的好处显而易见,何况那里还有那么多与自己同病相怜的朋友。
简单生活和温情脉脉的社区才是留住他们的原因。
“以前满脑子钱,人生过了半辈子,才知道应该好好活几年,潇潇洒洒玩几年。”“老鬼”在重生工厂认识了新男朋友,住进了夫妻间,“准备在这里养老了,回去孤孤单单的,这里人对我还是好呢”。
得到帮助的重生工厂渡过了难关,李继东却觉得,自己距离目标并没有更近一些,“和全国那么多感染者相比,我的努力不过是沧海一粟,比我有钱、有能力、有爱心的人太多了,应该有更多人来干”。
他使劲挥动着手:“如果让我干一辈子,我立马跳河算了。”
来源: 南方都市报 作者: 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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