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日晨,《王蒙自传》在三联书店签售,王蒙首次接受媒体采访,袒露创作初衷。在书中,读者可以看到,他不堪的童年记忆,工作时犯左劲儿的情形,他怎么善于发言批判别人,连反右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把自己打成右派都一并交代了,他说:“我必须正视自己在历史中的角色,我不能简单地把自己说成一个历史的受害者,或者仅仅是被历史裹挟的人。历史发展一段以后,大家回头一看,全都变成受害者了,全都变成诉苦者了,如果都这样,我觉得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诉苦者在诉苦的同时回避了对历史应负有的责任。”
【自揭家丑暴露国民劣根性】
新京报:童年是作家的存款,但在自传中你回忆的童年令人毛骨悚然,有一段是母亲、姨妈、姥姥为了搜父亲的钱,向父亲泼滚烫的绿豆汤,而另一回当三个女人一起向父亲冲去的时候,父亲的最后一招是真正南皮潞灌堂的土特产:脱裤子。你将这些不堪放在太阳下曝晒,这些事情是真实的,还是说,这些回忆是真实的?
王蒙:我觉得它是我最原始的记忆和印象,记忆会自动过滤掉某些东西,这是人的一种本能。但在书写的时候,一个人如果功利心很重的话,他才会过滤掉对自己不利的东西,而我所做的,是尽量去回忆,逼近当时当地的真相。
新京报:你的回忆来自记忆还是日记?
王蒙:20世纪50年代我记过一段时间日记,其他时间没记过,最近六七年又开始记了,也只是记录哪天发生什么事,心灵的印象不受日记的影响,靠回忆也许会记错,但是不影响事物的本质。
新京报:我认为,你痛揭家丑,并不仅仅是讲述了一个家庭,一组群像的故事,在那个藏污纳垢的时代,这似乎暴露了国民劣根性之一种。
王蒙:发行方在书的封底上写着,“一个人的国家日记和一个国家的个人记忆”,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好。
中国近代史之所以发生这样那样激烈的冲突、斗争,甚至发生一些很严峻的事情,并不仅仅是一个大的理论就可以解释清楚,必然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乡村,每一个个体的生活都有阴暗的一面,都有一些让人喘不上气的东西,所以人才会选择决绝斗争。
【不做诉苦者担当历史责任】
新京报:70岁开始写自传,今年出版第一部,有人说,这是你为争做作协主席的加分动作,你怎么看?
王蒙:不予置之。我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也是我个人的见证者,毕竟我已经70多岁了。自传也是想给自己不幸的童年所做的纪念,更是对上辈的纪念,虽然我讲到他们许多不文明,不堪的事情,但我并不仅仅把他们当作个人的问题,或者是道德不好、修养不好的问题。我将它看成历史在那个年代已经打成的死结,为什么中国会发生那么剧烈的,那么暴力的革命,离开这个历史的死结就没有可能理解中国了。
新京报:在自传中,你写到,“书写面对的是真相,必须说出的是真相,负责的也是真相到底真不真。”这是你创作自传遵循的核心原则吗?
王蒙:各式各样的回忆录、自传这一类作品都在努力地讲真实的东西,这个不是小说,也不是抒情散文,可是真做到真实并不容易,因为世界上有许多阴暗的东西,而当你非常坦诚的时候,你的坦诚很容易受到攻击。我非常尊敬的大学者张中行就说过“假话不可以说,真话说不说看情况”,毕竟不能使自己处于被攻击的位置。
总的来说,逼近真相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从19岁我开始写作,除去被绝对封杀的17年,写作有36年了,到70多岁的时候,我开始写自传,但还是有很多话不敢说,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读者,不敢告诉天地,我觉得人活这一辈子太窝囊了。
新京报:自传中,你也揭发了在历史中你个人激进的革命姿态,你是本着反省的精神在扪心自问吗?
王蒙:反省是自传的精神内核。我是觉得我们这个国家比较缺少自省的精神。在自传中,我讲了很多,除了我不堪的家庭,也讲到我工作时犯左劲儿的情形,具体地还讲到我怎么善于发言批判别人,连反右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把自己打成右派都一并讲了。事实上,我是在探讨人和历史的关系,一个人在历史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现在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很多都把自己扮演成受冤屈、受侮辱的。历史发展一段以后,大家回头一看,全都变成受害者了,全都变成诉苦者了,如果都这样,我觉得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因为诉苦者是没有责任的。
新京报:诉苦者在诉苦的同时回避了历史上他应负有的责任?
王蒙: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告诉读者,我在历史中扮演过什么角色,我也扮演过推波助澜的角色;我也扮演过真理在胸、自以为是、甚至不惜伤害别人、也不怕伤害别人的角色;我也扮演过真正正义的角色;我也扮演过愚蠢的角色。
这样一来,你对历史就必须承担应有的责任,不仅仅有讨债的权利,不光具有诉苦的悲情,你也曾跟着喊叫。你喊过口号没有?如果喊过口号,就不要把你自己说成是完全的受害者。
【我不能简单地把自己说成一个历史的受害者】
新京报:很多人特别关注你写文革那一段,你写那段的时候是以什么基调来写的?
王蒙:我必须正视自己在历史中的角色,我不能简单地把自己说成一个历史的受害者,或者仅仅是被历史裹挟的人。我从小就积极主动参与中国现当代政治、历史的活动,甚至在身处逆境的时候也是从一个积极的角度理解这一切,我觉得知识分子下乡劳动起码有好的一面,我想在这一点上,我和单纯的一个诉苦者,一个喊冤者有比较大的不同。如果一个历史事件发生了,大家也都参与了,都在那儿跟着喊,等这段过去以后,又一块在那儿哭,都是悲情加苦情,这就没有责任了,一个民族走到每一步有一个什么样的经历都不是偶然的。
新京报:既然你强调逼近真实,为何自传中一些人名以字母替代,这难道不是对一般读者的隐瞒吗?
王蒙:公众人物都是真实姓名出场,有的人不是很有影响力,但他又太倒霉了,完全曝光,我怕刺激他的家属。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写到的这些人都是有根有据的。必要时,也许出第八版时,我会全部换成真名实姓。
新京报:自传出来之后,网上流传一篇文章指出你父亲是汉奸,你如何回应?
王蒙:这个问题,历史早有结论,赵俪生写的《篱槿堂自述》里引用了张岱年的文章对此早就澄清了真相。这件事让我觉得有点像一个人的坦诚碰到了另一个人的阴暗。坦诚碰到阴暗,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什么都怕时间,除了文学】
新京报:《青春万岁》写于1953年,1956年定稿,1979年出书,目前,每三年重印一次。你也说过“什么都怕时间,除了文学”这本书是不是具备了你所说的品质———穿越时间。
王蒙:这个说起来,也有一点感慨,其实文学也怕时间。现在有很多五十年代你在文学史上看到的书,除了专业的研究者翻阅,哪还有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去读?
新京报:你说,它抵抗时间的魅力在哪里?
王蒙:客观上有这么两个原因,一个是真正反映中学生活的作品太少,另一个是起码这个作品还充满了一种激情。看起来这个作品还能够长久穿越时间的隧道。
新京报:《王蒙自传》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吗?
王蒙:应该更能经得起考验。历史的经验和内心的经验都很丰富。
新京报:自传中还原了你其他一些作品的人物原型和真实的细节,这让熟悉你作品的读者找到了一道私密的通道,你这样做是希望与读者一同分享你的创作乐趣吗?
王蒙:首先,我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在写自传,自然记录这些。其次,我觉得,我要在我的作品中满足广大文学爱好者的兴趣。我都七十多岁了,也可以说说自己写作的秘密了。
新京报:自传的后两部进展如何?
王蒙:第二部大概从1977年写到我不当文化部部长的时候。第三部从我不当部长写到现在。现在第二部我也已经动笔了,进展正常。
只要是身体不出现突然的变化,一年一本没问题。
新京报:你都72岁了创作力还这样强,去年出了6本书,今年上半年又出了三本,写作对你意味着什么?
王蒙:写作对于一个70多岁的人来说是极大的快乐。连续两个月不写,我就吃不下去饭;连续三个月不写,我就睡不着觉;连续四个月不写,我就功能全失。但有的人说,你的《坚硬的稀粥》不错,你再写个《柔软的干饭》,那我来不了,我想最好一部是一部,别重复自己。
【来源:新京报;文/曹雪萍;图/郭延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