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浮想联翩,忆起与钱老的若干书札往来,遂不揣浅陋,提笔略道始末,倘可供当代文学史家参考,则幸甚。
钱老才华横溢,当代罕有其匹,加以美国夏志清教授奉之若神明,其徒子徒孙,亦恪遵师训,钱钟书研究遂寖为当代显学。一九七八年以还,国内门户洞开,洋风所被,钱学亦赫然成一时风尚,至今不衰。
念大学时,一些老师已称许钱老博学多才,不过,钱老的《谈艺录》,我购置而未细读。这是本笔记式的著作,旁征博引,所引西籍,多以原文出之,且不限于英文,每令人有仰之弥高之叹。
老实说,钱老的文艺创作,我不大激赏。他的名作《围城》,我在一九八一、八二年间,细读过。始终觉得结构略嫌松散,徒具枝叶而乏主干。钱老善用比喻,机智、幽默、讽刺随处可见,但仅此实不足以成巨构。
钱老的一些散文,给采用为中学课本教材。我滥竽中学时,也教过钱老的作品。教白话文已不容易,教钱老的作品,就更加吃力。坦白说,钱老的散文,是不大适合用作中学教材的,他委实有点儿太卖弄了。
大学毕业后,游学日本国立京都大学文学部,始知小川环树教授、荒井健教授等,均甚钦佩钱老。文革后期,钱老死讯一度误传至日本,京都大学诸教授皆扼腕叹息。后知钱老尚健在人间,遂于改革开放初期,力邀钱老访问日本,待以上宾礼。那时,我已返回香港,遂函请时任京都大学助教的川合康三先生,把钱老演讲的录音带寄给我。不久,录音带寄到。我反复听了多遍,钱老的普通话,尚算好懂。这不算是严肃的学术演讲,而旁征博引,风趣幽默,则仍一以贯之。
钱老的演讲中,有些地方直接引用法文,我无法听懂。后来,一位留学法国巴黎多年的友人回到香港,我便请他把钱老的演讲记录下来,他颇用心地录写成一篇文稿。我便把这篇演讲稿交给一位相熟的杂志编辑,文稿排好,准备刊出。为表尊重和谨慎,杂志总编辑特地写信到北京钱老家里去,征求他的同意。料不到,钱老马上回信,叮嘱切勿刊布。我们收到信后,及时把文稿抽起,否则,实愧对钱老。
后来,那位留学法国巴黎的友人受聘于香港某专上学府(现已升格为大学),可能为了确保职位安稳,急于出版著述,遂把其旧作尽付梨枣。一次,他送来一本新出版的小书,我略加翻看,赫然看到钱老那篇演讲稿也收载其中。我有点儿意外,遂随手写了张便笺给他,其中提及钱老叮嘱切勿刊布事。作为后辈,是应该恪守前辈训言的吧。
在那段期间,我和钱老颇有书信往来。记得有一趟,我在信中言及,颇想到内地大学任教。钱老覆信说,这些职位多就地取材,不假外求。此后,我就不敢再提了。一次正值新春,钱老兴致特佳,以毛笔亲书祝新春吉祥语于宣纸上,自京远道寄至香江。我收到后,即悬诸书橱,珍藏至今。
钱老书札,皆以毛笔出之,虽自谦不善书法,但他那辈的读书人,就算怎样不善书,也自成一格,比我们不知好上多少倍。
最后,说说诺贝尔文学奖,这是无数国人的心结。中国文学源远流长,中国旧诗词小说,震烁今古。为甚么至今,还没有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籍本土作家拿过诺贝尔文学奖呢?
有人认为,钱老应该获诺具尔文学奖,这似乎有点儿过誉。钱老文名甚大,这是事实,但其作品,终略嫌单薄,气魄不足。
据说,巴金先生数度获提名。平情而论,巴金的小说,相当粗糙,不耐细读。说来说去,近代作家,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实仅鲁迅翁一人而已。鲁迅的缺点,是没有长篇巨构。他花太多时间跟别人打笔战,加以生活不安定,后期已无甚创作。传说罗曼罗兰尝提名鲁迅,惜时机未成熟,鲁迅亦自言志不在此。
无论如何,鲁迅翁之后,中土实无一人堪获诺具尔文学奖。
中国数千年来,亦仅出一司马迁而已,又何足怪哉。
来源:香港《文汇报》,有删节 文:梁国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