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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西方获荣誉最多的中国音乐人,也是国内引非议最多的音乐家
自从2001年谭盾因电影《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金像奖之后,他才被音乐圈之外的中国大众熟知。虽然这之前,谭盾获得过比奥斯卡更荣耀的来自音乐专业领域、世界最权威的格威文美尔作曲大奖 那是在1999年;1997年他还被《纽约时报》评为“本年度国际乐坛最重要的十位音乐家之一”,同年德国权威音乐杂志《歌剧世界》评其为“本年度最佳作曲家”……奥斯卡获奖之后,2002年他第二次获得格莱美奖,被美国音乐协会权威杂志《美国音乐》授予“2003年度最佳作曲家”。
一系列荣誉加身,在中国成为名人后的音乐家谭盾理所当然地成为关注焦点。然而这个“音乐家”和国内其他音乐家太不相同,他总是弄出一些稀奇的东西,让国人很不适应,也搞不太懂。他在自己的音乐中加入大量的视觉元素,并赋予它们深刻的文化含义。比如,他刻意结构并提出“根籁”一词作为自己音乐的最终出处;他尝试把中国古老的楚巫文化(古时巫术时代的文化遗存)带入现代交响乐中;还把自然音色融入交响乐,创作出《水乐》、《纸乐》和《陶乐》等一系列“有机音乐”;又作出多媒体的《地图 寻回消失中的根籁》等等,每一次都出人意料。
于是,这个在西方获得荣誉最多的中国音乐人在本国的遭遇有些尴尬,他每一部作品的发布都会引发来自国内传统音乐圈和普通民众的巨大争议,而他的音乐也因此被贴上“先锋”和“实验”的标签 尽管谭盾本人并不认同,他说西方人还是将他归入传统音乐的范畴。
关于谭盾和他音乐的争议主要围绕这样几个方面,一是认为他的音乐形式大于内容,总是在玩概念;二是因为其作品的内容和选材都源自中国传统文化元素,谭盾也被一些乐评人认为“只是在做没有自己原创的‘拼贴’”。种种质疑之下的谭盾因此成为中国最会“做秀”的音乐家。
近日,盛名与争议围绕下的谭盾出现在河南少林寺,为一台以少林寺和禅宗文化为背景的实景演出《中国嵩山音乐大典——禅宗少林》担任艺术总监。谭盾称,这是一个让他非常激动和感动的创作题材,而宏大的演出策划和很“禅宗”的文化解读也将使其成为新文化事件的引爆点。11月22日,谭盾身着他标签式的立领中山装,在郑州登封接受了本刊记者的独家专访。
“其实我最不愿意解释音乐”
这台大型演出活动,因为有了谭盾和学者易中天、舞者黄豆豆、少林寺方丈释永信以及来自伦敦的长于舞台现代艺术设计的大卫·夏柏等一系列“高人”的参与,引来河南从省到县的高度重视,政府计划投资3.5亿人民币围绕该活动进行产业开发,单在“音乐大典”上的投资就是1亿元。
不过谭盾认为政府想要借此开发旅游等的想法与他的音乐创作无关,他说“这么多大师,从四面八方云集到这里,是为了一个共同理想 寻中原根籁,奏禅宗谐和。”他希望这个活动要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教育欧美学生了解中国深邃文化的桥梁”。并且,他还想借此“通过寻找中国古代音乐的根籁,来确定我们未来地图的方向”。而且谭盾很不赞同将这次的演出与之前在阳朔的《印象·刘三姐》和云南的《印象·丽江》等一系列实景演出类比,他坚信自己的东西是独一无二的,尽管《音乐大典》与《刘三姐》出自同一个制作人。
中国新闻周刊:你理解禅宗文化的根本内容是什么?
谭盾:我就是不敢讲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禅宗本身是一种不可以言语传递的文化,是感知性的。所以我们整个的作品应该是一种感悟,是非常个人体味的一种文化巡礼,没有必要去宣导禅宗的理念一定要怎样去解释……
我应该这样回答你最好:我认为每一个人心里的禅宗是不一样的。
中国新闻周刊:那么你心里想表达的禅宗是什么?
谭盾:我想表达的是我自己内心深处的空间、冥想,或者是我创作音乐、艺术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做音乐。我觉得我在少林寺能得到这种感应。
中国新闻周刊:你说你这是第三次来少林,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
谭盾:对,每次都来去匆匆。但每一次好像回去之后要消化很长一段时间。
中国新闻周刊:只来三次,每次又来去匆匆,怎么会这么快对这个地方有那么多文化的感悟?
谭盾:创作才刚刚开始,未来我们还有几十次(来这里的机会)。我们还要做实际的对音乐生态的取样考察、音乐环境的取样考察,特别是对过去的原生态音乐文化的传统,要做相当全面的考察。
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了解的过程。
中国新闻周刊:每一次你的音乐创作灵感都会源自一个感人的故事,《水乐》的诞生,来自于纽约岛上一位犹太老人的启发;《地图》的灵感是20年前你回湘西探亲时,受到石头奏乐老头的震撼……这次会不会也有一个难忘的故事?
谭盾:就是我给你讲的释永信的故事。第一次来少林寺时主要是考察音乐,我看到那些作为乐僧的小伙子们,他们都是大师收养的一些无家可归的清贫的小孩子,十五六岁。大师让他们学音乐,让我给他们一些指导。当时我就很喜欢少林寺,觉得那是一个家的感觉。
其实我很长时间都没有答应要做这件事(做《禅宗音乐大典》),就是被永信大师感动,他让他们在寺庙里学音乐。大师说他在全国各地包括河南,请一些音乐老师教他们基本的乐理。我觉得这些孩子在这里学音乐比在音乐学院里学习的学生更加幸运。
他对武术的精神的理解是人文的。当时永信大师跟我说,你(做这个音乐大典的话)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被他打动了。
中国新闻周刊:这两天,你在介绍“禅宗音乐大典”时,一直在用很宏大的文化来解读,并没有说太多音乐本身的内容。为什么这么做?
谭盾:我们不是做流行音乐,出发点不是要做大家都熟悉的娱乐产品。我们所做的东西是希望通过大量的文化信息,很深邃的文化传统,来吸引各方的人物从全世界四面八方来到少林寺,感受到永信大师真正想要人感受到的东西。
中国新闻周刊:只有这样的解释他们才会来吗?
谭盾:我觉得是的。现在全世界的人到少林寺更多的是来习武,我希望以后到少林寺学习、朝拜的人,也能在这里学习禅宗精髓、音乐,还有就是在自然环境中,去冥想自己的生活、经历和……自己想做的事情。
中国新闻周刊:你是不是给音乐赋予了太多的内容和功能?
谭盾:其实我最不愿意解释音乐,因为音乐是没有办法解释的。但是我们并没没有就音乐解释,而是就它的文化传统给予阐释。
中国新闻周刊:你让它太复杂了吧?
谭盾:那我们就吸取你说的教训,从此开始简单,越简单越好。不解释了。
“人民只接受与众不同的东西”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你总是给你的每一部音乐加上许多文化解读?
谭盾:音乐本身就是有很多很多含义的。而且很多很难用语言传达。但是你可以用它周边的文化去准备、去提炼这种感受。
比如说,你听巴赫的音乐 我们都说巴赫是“音乐之父”,在他的音乐里面我们可以听到人类灵魂的声音。你如果对巴赫生长时期的文化和背景有更多了解的话,对作曲家的认同会不一样。我觉得造就我这样去写音乐的全部理由就是中国文化,所以这个东西你不去解释的话,人家好像会觉得你是异想天开,胡说八道。
至少我是非常诚实地和别人分享心灵深处的心路历程,也不强加人去理解或接受。这对大家接受我的音乐有好处。
中国新闻周刊:可如果这个感受说的太深邃,或太玄妙,也许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反而让大家产生怀疑?
谭盾:你觉得我说的太玄妙了吗?(记者:我想每个人的理解会不一样。)
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就是这样子的。我觉得大家的反映,还是认为我的解释比较深入浅出。
我觉得音乐除了听以外,音乐沟通的过程也很有意思。
中国新闻周刊:在中国和美国,你和观众的沟通方式一样吗?
谭盾:我的解释是基本一样的,途径也比较一致。我不是用一个传教士的方式,而是用一种让大家分享我个人经历的(方式)。
我一直在强调个人,因为我觉得艺术的价值是在于艺术家个人有对音乐非常独特的见解。
艺术史的规律是,它是由人民来写的,而人民是很苛刻的,他只接受与众不同的东西,(如果)这个东西与众相同,他就不会把你写到历史中去。
中国新闻周刊:所以,“与众不同”是你创作音乐非常重要的前提?
谭盾:我最重要的体会是,如果我不能发现一个属于自己的角度去观察这个文化事件,就是在浪费时间。
中国新闻周刊:国内许多人认为这种做法太“标新立异”了。
谭盾:我觉得我们不要用“标新立异”这个词。中国人实际上是非常追求创新的,可是最近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谁创新,他就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所有的领导、群众都不敢提“创新”这个词,只要“创新”,仿佛就是“标新立异”。尤其这五十年以来,大家都很怕“创新”,打击“创新”,也很歧视“创新”。
我就是做了几十年“过街老鼠”。(不过)我也没打怕。
可在西方的文化传统中,他们倒是蛮尊重中国人创新的特点。
“在音乐史上,我希望首先是一个思想家”
中国新闻周刊:有乐评说,从1990年你的“乐队剧场”的视听音乐创作开始,谭盾的音乐风格与美学观念开始成熟和稳定,你同意吗?
谭盾:我觉得无所谓成熟或不成熟,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我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面镜子。
“乐队剧场”是我在1990年到2000年十年间,对交响乐队的存在和发展方式的一个反省。现在我已经不做“视觉音乐”了。不过,视听艺术在我的训练和成长过程中很重要,也是我非常个人的一种想法。
每个人的成长,从20岁到30岁,30岁到40岁……都很不一样,如果一个艺术家一生中做了100部作品,但这100部作品就像一部作品一样,一样的手法,一样的态度,我觉得是很悲哀的。
别人做不到的东西我愿意去做,别人都做得到的事我就不想去做了。
中国新闻周刊:你曾经说过,现在的整个时尚界和艺术界都进入一个多元的拼贴世界……
谭盾:“拼贴”这个词我不大用的。其实中国的文化非常多元,中国人的欣赏就是要多元。如果你学音乐史的话,会发现,20世纪下半叶的全部历史就是关于拼贴的艺术,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学元素。拼贴有它非常深奥的道理,就是1+1+1=1。这是非常艰难的一种艺术手法,并不是一些肤浅的思想,或者是出于表面的思维方式可以理解到的一种艺术精湛的创作方法。
艺术家的实践就跟化学家一样,通过各种元素,各种组织方法的实验来寻求到只属于自己的很独立的语言结构,与世不同的阐述方法。这种东西是艺术最可贵的东西,也是艺术创作全部的目的,我觉得。
中国新闻周刊: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的音乐也是一种拼贴吗?
谭盾:你为什么老要问我“拼贴”。(笑)
那我回答你我不是在做拼贴。
中国新闻周刊:你希望日后,在这个“由人民书写”的音乐史的记载中,谭盾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谭盾:是音乐史上从未出现的一个角色……
我觉得首先是一个思想家。
谭盾曾说,如果我儿子学艺术的话,我第一个要求他的就是要狂,胆子要大。“斯大林说过的最好的一句话是‘你如果想成为艺术家,你就要把你自己看成艺术家’”。谭盾说,只有你觉得自己就是米开朗基罗,或者贝多芬,只有这样,才可以成功。
他认为做音乐必须张扬与自信,可正是谭盾总是一付“我就是最好”的样子,以及永远追求“与众不同音乐”的表现,使他蜚声海外却始终不被国内主流音乐圈完全接受。最明显的例证就是,自1983年他获国际作曲大奖和1989年以一首自制乐器演奏的作品《九歌》,享誉国际乐坛至今,谭盾的音乐作品从没有出现在国内任何音乐学院的学术研究之列,在国内,关于谭盾的内容几乎全部来自新闻媒体的报道。
去年10月,谭盾被四川音乐学院聘为客座教授。在发布会上,他坦言,“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在川音当上客座教授,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荣誉之一。”
到明年,谭盾一直会很忙,除了要完成宏伟的“禅宗音乐大典”的创作,他还担纲冯小刚的新片《夜宴》的全部音乐创作;更重要的是,他要加紧完成美国大都会歌剧院委托其创作的歌剧《秦始皇》的后半部分。
这部由华裔作家哈金编剧、张艺谋执导、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多明戈出演主角“秦始皇”的豪华巨制,将于2006年12月21日在大都会歌剧院首演。谭盾很骄傲于这次受邀,因为他是这个美国歌剧的最高殿堂150年来请入的第4位活着的作曲家。也是中国人的第一次。
(感谢作曲家宝玉、音乐评论家曹利群对本文提供帮助)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丁尘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