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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这是胡适留下的名言,六十年过去了,这句话在中国并没有过时。生命价值既是最高,也是最低,是任何政治立场都不能突破的人伦底线
文/朱学勤
有民主素养者都知道,与不同肤色、不同信仰、不同政见者分享这一世界,是政治文明的底线,今天你若同意以此恐怖手段勒索对方,明天就会有同样的后果降临到自己头上。事实上,恐怖主义挟持的平民对象也不限止于英美两国,如其威胁所说,下一次打击对象将是丹麦和意大利。
他们甚至不分青红皂白,把屠刀指向了自己的伊斯兰兄弟,就在伦敦爆炸案同一天,杀害了同属伊斯兰的埃及驻伊拉克首席外交官。
此外,巴格达几乎每天都有自杀爆炸,倒在血泊中的那些平民哪一个不是他们自己的同胞兄弟?
这些事实证明,恐怖主义是不分强权弱势,不分官员市民,不分黄白肤色,不分宗教信仰,以大街上每一个正常行走的和平居民为潜在袭击对象。从逻辑上说,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生存的居民,都可能成为一旦外交勒索失败,立刻被撕票的对象。如此恐怖主义,首先是全世界和平居民的敌人,而不是如一些极端人士所言是“对不公不义的反弹”。
近代恐怖主义来源于法国革命雅克宾专政。谁也没有像罗伯斯庇尔那样,把恐怖与道德之间的联系说得那样透彻:“没有恐怖的美德是软弱的,没有美德的恐怖是邪恶的。”从那以后断头台疯狂起落,恐怖主义者以“美德”的名义向“邪恶”宣战,获取自己的道义高尚,而欣赏此道的历代知识分子,也都是极力挖掘恐怖政治中的“美德”,漠视众多平民生命,以满足自己的道德自恋。
即便如此,法国革命第二代传人俄罗斯民粹主义者,尚知道自杀炸弹只能在与王公贵族共舞中引爆——“吾与汝皆亡”,而不是扔向普通百姓后逃之夭夭——“汝先于吾而亡”。今天的恐怖组织是把炸弹掷向地铁、巴士和写字楼,然后竟相到网络上宣布是自己所为,如此行径,是恐怖主义的堕落,还是恐怖主义的进步?是恐怖主义的卑劣,还是恐怖主义的壮烈?
“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这是胡适留下的名言。六十年过去了,这句话并没有过时。
生命价值既是最高,也是最低,是任何政治立场都不能突破的人伦底线。如果因为异见不一,就可以突破这条底线,那么人类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即重回霍布士所谓的丛林时代——那里只有弱肉强食,“一边同情一边庆幸”的下一步就是轮到自己被吞噬;那里强权与恐怖是天然一体,并不分谁“遭遇”了谁,恐怖早已是强权之手足,强权本为恐怖之头颅;因为如此,所以那里对平民的“袭击”永远“有理”,过去有理,现在有理,将来也永远有理。
如此“秩序”,还会有“宁静”吗?我们说“以人为本”,既如此,农民是人,城里人也是人;强势者是人,弱势者也是人;不惟纽约、马德里、伦敦、埃及、伊拉克,哪里的人们都是人。
惟有一点不是:人不是恐怖主义的人质,不是恐怖主义的“票源”——想绑票就绑票,勒索不成就撕票,甚至不绑票先撕票,想炸哪里就炸哪里。
这不是“强权遭遇恐怖”,而是“人类遭遇勒索”,恐怖主义是全人类的敌人。(作者为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总第236期)